巴士上的蝴蝶兰
文/刘荒田
上午,到市場街去辦事。在唐人街等候巴士時,雨突然跳著舞降臨,零零星星的,我不在意。好些乘客給嚇慌了,老年人首當其衝,搶著上巴士。我不必趕路,把連著夾克的雨帽拉上,蓋在頭上,從從容容地上車,坐在一位呼吸時呼哧呼哧作響的胖子旁邊。經過聯合廣場,從車窗望下去,一地殘紅夾著破葉,可見在三藩市,4月不是艾略特所控訴的「殘忍的月份」,2月才是。
下了車,在街上遛達。天太早,加上下雨,滿眼寥落,街道更加寬廣。無家可歸者是上班族以外唯一準時上崗的人,鬍子拉茬的漢子在街旁,百折不撓地伸出乞缽。辦完事,我跳上巴士。車上空落落的。我在靠車門的位子上落座,不期然想起張愛玲談小說《海上花》的文字:「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著痕跡,織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質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恍惚置身於這樣的小說裏。 驀地,眼睛一熱,一亮——正對面一盆淡紫色的蝴蝶蘭!外頭天色昏暗,車裏的色調也沒看頭,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唯獨這花以超等的嬌嫩,點化了專供老年和殘障人就座的一角,使它變為蠢蠢欲動的春意。花擱在老太太的膝蓋上,細看,年過七十的女士,論衣著,可是全車最搶眼的,淡綠色晴雨兩用短大衣,淡青色帽子,端端正正地捧著俏麗的蘭。我想起蓮座上的觀世音,一樣的慈藹,和悅,包容一切的微笑。可是,細看她臉色,沒上妝,是病態的慘白。緊靠著她坐的年輕婦人,該是她的女兒,老人一路受著機警而不動聲色的照顧。
她的手機響了,她的手微顫著打開蓋子,細聲軟氣地說話,是純正的廣州口音。「呵呵,我早出門去了,和阿紅去買花哩。便宜嘛,一盆才5塊9毛9。沒事,阿紅扶我上下,怎麼會跌,放心--」我不難想像,母女倆在風雨中艱難行走,為了蘭。她聽罷電話,和女兒談起來。「你看,這枝椏,兩個嬰兒要出生了。」女兒貼近花枝觀察,我也順著她們的視線看,老太太指著鐵青色枝幹,陶醉地說。女兒不想掃媽媽的興,煞有介事地應和。其實,她和我,都看不出哪里有「嬰兒」般的芽梢。然而,我不敢挑戰老人家的靈視,她從樹皮下看到了妊娠的徵兆。花在春天善於製造奇跡。
雨仍舊不緊不慢地下。老太太懷裏的蘭,依然故我地展現風華,巴士裏面,彩蝶翔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