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的旅途漫长”
刘荒田
农历腊月二十八。清晨,从旧金山的居处,拨帘远望,太平洋的波幅大且慢,似伸懒腰。阳光正好,而此前一连多天雨急风狂,遍地绿不肥红更瘦。读希腊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的诗《伊萨卡岛》。遥想此时故国的所有道路,一个号称全球最壮观的迁徙正在进行——与河流逆向的流动,不是支流汇聚于主流,而是从高速公路、大路、街道分流,入村道、田埂,深山的羊肠小道。
“当你出发去伊萨卡,祝你旅途漫长,”这是诗的头两句。对日夜兼程,务必在除夕的灯光亮起之前进家门的人来说,这祝愿适得其反。然而,放大看,且把“伊萨卡”设置为旅途的终点——我们约定俗成地定位为“故乡”,而我们的人生就是“旅程”,那么,谁都希望把它拉长。路长,又有好脚力走到最后,就是圆满。“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到那里去,是你的命中注定。/但是,请不要匆匆地到达,/最好要走很多年……”
我的老泪滴在诗行上,是啊!天涯游子就这般走在路上。记起了49年前,在乡村当倒八辈子霉的知青,一天,我去到宝兴墟。它离村五六公里,只有十来间低矮破败的店铺。正下着教人愁肠百转的秋雨,我撩起一块乌黑的布帘子,弯腰走进一个理发店。乡人称为“剪毛佬”的匠人,四五十岁,已呈老态,独自在内。他问也没问,点头示意,要我坐在四方凳上。给我的颈部缠一块至少10年没洗的白布,开剪。彼此无言,只听见剪子的刷刷。乌黑的发是下在里头的雨。
他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一句:“后生仔,你不该待在这里,走!”我的胸间涌上暖流,为了陌生人居然说出我最要倾吐的话。“走?去哪里?”我的头摇摇,更大的黑雨落下。“笨,去哪里不行?反正不在这里,越远越好,走就是!”他的剪子有力地驰骋在少年头上。我向身前的布片上滴下的泪比檐霤大。最后,我付出五分钱或者八分钱,走进雨里,骑上单车,在公路狂奔。这一场景,我常常想起。因为,平生第一次,愤世的师傅向我传达了“神谕”。
然后,远行,数十寒暑抛在万里以外。旅途坎坷而奇妙,不管路况如何,我都要尽量将之延长,为了配合这愚不可及的念想,冬天的雪不要太阳一出就融尽,蓓蕾不急于爆开,种子不急于发芽。孙儿女不要长大太快,快意之文宁可失手于拖沓也不煞尾,典籍里的疑难愈多愈是欣喜。驾车,只要外人不为“抵达”设限,一律刻意拖延,沿途忙于观光和摄影。
走吧!越远越好,旅途越多惊险越好,只要不赔掉小命。一直走到必须回去的那一天。回到你的“伊萨卡”:“这样,当你登上那个岛屿,/你已经老去,/满载着一生积累的财富,/而不要指望伊萨卡让你富有。”
伊萨卡是开端,也是抵达。“如果你发现她清贫,/我就并没有骗你。/那时,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你一定会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我心头,关乎“终极”的几个关键词——终点,故乡,今生,来世,和“伊萨卡”交叠。其实,它们的意义是一样的。
接着,听奥莉维亚•纽顿的《乡村路带我回家》。美国乡村音乐的欢快节奏,骨子里含着忧伤:“西维吉尼亚,美若天堂,/兰岭山连绵起伏,仙钠度河蜿蜒流淌/……乡村路带我回家,把我带回生长的地方,/西维吉尼亚,山峦妈妈,/故乡的路,快带我回家。”
我对自己说:不回家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不走尽可能远的路,不看尽可能多的风景,且留下尽可能详细而完全的记录,然后回家,也辜负了家乡。于我,还亏欠那位雨天偶遇的理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