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程坚甫在铁桶一般的文字禁锢中,侥幸没因诗罹祸,诗稿还是失去两次,第一次是1951年,《不磷室诗词》被妻子烧掉,那是他自幼时到成年的作品合集。他从小酷爱旧诗词,和哥哥一起,“昕夕唱酬,凝神思索,刻意推敲,殆无虚日。及至中年,丁逢丧乱,箪瓢屡空,吟兴不因少减。”他还乡后凭回忆记录下五七言诗二三百首,编成一集,藏在家里,最后却遭到这般下场。50年代,他和在台城杏和堂(药材店)做事的苍城诗人周燕五结交,“彼此切磋最久,唱酬最多,数年之间,所为诗不下四五百首”。周公爱惜这位诗友的才具,答允代保存全部书稿,程坚甫便让他把全部心血的结晶带回老家,不料运动一波波袭来,周燕五成了过不了河的泥菩萨,只好把存稿悄悄毁掉。程坚甫闻讯,痛惜万分,只好再次搜索记忆,但追记下作品仅占十分之一二。
据陈中美先生在《洗布山诗存》的序言记载,程坚甫留存下来的旧体诗词共640多首,其中七言律诗340多首,七言绝诗200多首,五言律诗30多首,词50多首,五言古诗4首,七言古诗2首,五言排律2首,五言绝句一首。印成《洗布山诗存》后,陈中美又收集到遗作100多首,他选出72首,连同21联摘句,编成《程坚甫诗补遗》,在《明园玉楼咏诗》一书中刊登。迄今收集到的程坚甫诗作,约800首,占他全部作品的二分之一。古诗云:“淘尽黄沙始到金”,说的是文学作品在岁月长河中的自然淘汰。程坚甫诗得以幸存,并非选家或口碑筛选的结果,因此不乏浮泛之作、应酬之作。好在,里面没有肉麻的“圣上只今多雨露”,没有违心的检讨。只要把他的诗放到它们出生的时代去,便知道,单单是这般自伤自怜,自怨自艾,已是怎样的冒险。他的同时代人,以旧体诗名冠全国的大家聂绀弩,写出大量脍炙人口的名篇,也写出“出问题时有毛选,得欢欣处且秧歌。投身阶级斗争里,见汝诗才大马驮”的“配合中心任务”之作,更有“毛泽东思想都学,输君把卷定风波”这样近乎大笑话的“律诗”。
回顾毕生呕心沥血地从事的诗事,程坚甫这般“夫子自道”:“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 另一面,自称“余生善病,原非无病呻吟;老遇多穷,毋亦因穷得寿”的程坚甫,常因多愁苦语,而被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对此,他委婉地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至于倡神韵的王士祯,鬼才李贺,他说难以追摹。他追随“少陵野老”和“剑南放翁”一辈子,1960年春三月,他61岁上,编成《不磷室诗存》后在自序里声称:“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苍凉沉郁”四字,历代诗家拿来概括杜诗的风格,程坚甫将之悬为目标,但不敢固步自封,谦逊地说:“唯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
前面说过,没有陈中美先生倾注心力和财力,程坚甫的诗,最大的可能是从此湮灭。陈中美这位名重梓里的诗家,毕生从事旧诗词写作、研究,晚年投入旧体诗的革新试验,在1997年,即程坚甫去世近10年之后,才意外获得程的遗稿,读后拍案叫绝,当即写一律诗:“近在城边竟不逢,读诗才识出群雄。一身愁似黄仲则;七律工如陆放翁。不怪题材欠广阔;深怜情景善交融。拟将杰作吟诗会,共赏诗人百炼功。”1997年春日,栖居密西西比河畔的诗人周正光,从报上读到陈中美先生《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一文,低吟文中所引程诗“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不妨晨起随鸡唤,无复宵行动犬疑”,凄然欲泪;诵到“ 廿年往事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寻醉欲瞒黄脸妇,游春忘是白头人”时,哑然失笑。随即,这位早岁学诗,在羊城获“周七绝”美名的中年人指出,程坚甫不但是台山一地的杰出诗人,他直可北上中原,与当代名家一较短长。
程坚甫的诗,经身在海外的台山诗人的推介,渐渐为人所识。尽管到了新世纪,在故乡,他仍旧是山中被捻子树藏匿的渺小墓碑。前面提到的一代散文大家,来自台湾的王鼎钧先生,在90年代末,撰写长文《慕旧惊新读残篇》,着重分析程坚甫律诗的造诣。王鼎钧生于1925年,比程坚甫年轻26岁,相隔恰恰一代,王受过旧体诗的科班训练,写得一手好律诗。他指出,程坚甫律诗的难能可贵处,首在顿挫。如:“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津如可问舟常便,山不能移宅亦幽。”极尽跌宕错落之妙。其二,内涵上求新求变。“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藜”。“作者从自我出发,强烈的主观感觉扭曲外在世界,即使在现代新诗,也是很前卫的”。其三是诗人自食其力,粗粝自甘,保有俯仰不愧的风骨。王文的结尾,掷地作金石声:“诗,多半是 ‘无可如何之遇’中生长出来,是不敢言,不忍言,不能已于言,可以称为最后的语言。所以古人认定(其实是希望) ‘诗心通天’,因为 ‘天’是人的最后呼求。律诗的框架很适合这最后语言的栖息,看来规规矩矩,听来曲曲折折,想一想模模糊糊,只有天知道。我们强为解说,权充知音,聊慰诗魂于九泉。”
纽约友人张宗子,这位以学问和思考见长的海外散文名家,尽管才40多岁,和王鼎钧相隔一代半,但精研中国诗歌史,他把程坚甫放到诗的长河去作考察,在给我的信中说:“程坚甫的诗绝好,有点象聂绀弩广受称誉的 ‘散宜生诗’,但我觉得锤炼得比聂更精纯.二十世纪人中,凡旧体诗诗名盛传的,其实多不好,有学问,没诗才.郁达夫这一类,不专攻旧诗,偶尔为之,反而可喜.程坚甫是真正古典意义上的诗人,所谓以诗为生命者,既有功底,又具诗才.文中所引,都是晚年之作,看得出来,没有多年磨练,写不出来.他学杜甫学得到家,鼎公所说的 ‘顿挫’,正是典型的老杜句法.他由老杜入,却不从宋诗出,非常难得.学杜的,最怕一路滑到江西派不好的那一面,从此万劫不复.清末同光诗人,虽有意矫正,还是出不来,给人的印象是似大而小.我想程的性情也和老杜相似,他和陆游反倒距离远.不过学技法,陆游是个好老师.陆游的杜比较正.至于黄仲则,我觉得程先生比黄更有深度.黄贫困一辈子,很懦弱,虽然也傲,归根结底太伤感.当然,黄死时才35岁,不成熟.程得高寿,世事都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