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
旧金山,周末清早,住宅区照例是寂静的,多半生灵要睡点懒觉,连松树顶的乌鸦也不例外。我撩开楼上落地窗的纱帘,不存心看风景,只想让视线在成片绿色和叶间漏出的乌青色海波上安卧。一个男子在街对面的林荫道上遛狗。遛狗和被狗遛的画面,是临窗时见得最多的,然而他依然教我惊奇——50多岁,脸白无须(这一特征教我分辨性别时费时颇久),穿和季节不大合拍的厚夹克,右手持杖,左手牵皮绳子,黑白夹杂的拉布拉多狗把绳子拖得笔直,男子不能不迎头追赶,白色手杖迅疾有力地叩击露水未褪尽的水泥地面。这一发现教我放心——他的腿部依然健全,拐杖不必用于支撑身体。前面是撒欢的四条短腿,后面是速度不错的两条长腿,加上威风的“第三条腿”,看,懒洋洋的早晨,顿时带上健劲的动感。哎,不止七条腿呢!眼镜有两条。我暗笑自己的无聊,然而快乐是不招自来的,举目处皆有喜感,连绿草上星星点点的松果,小不点的雏菊,黎明前被兼职学生胡乱仍在人行道上的免费小报,都似乎“有待”。
这个念头之来,是记起宋代词人贺方回的诗句:“诗留何句待重阳”。重阳将近,以吟诗为天职的诗人是务必“赋得”乃至联句的,诗句还没想好,更没写在纸上,可是,何妨假定,何妨预约,喂,重阳节,诗嘛,少不了你那一份。重阳若有待,必早早知道一个腹笥有“貨”的才子,即将登高,即将献出锦绣之篇。那么,合共“九条腿”的遛狗图,花木和鸟,赖床的和起早的,不也有所待?待什么?狗等待人爱抚颈毛,来一句明为抱怨实是称赞的一句:“追得够呛!”松果等待一双嫩嫩的小手,使劲掰开,把种籽抖出来。以广场舞的姿态走过来的大妈,等待一声问好。不要以“多情人奈物无情”为借口,拒绝赞美眼中的一切。
江山如有待,江山确有待,人间万物哪一种不在期盼?天窗等待阳光,湖水等待倒影,纸张等待文字,网络等待帖子,妆镜等待红颜,顽皮的风等待一件忘记系好的帽子。有一天我步行出门,去三个街区以外的杂货店买报纸,走过邻居冷清清的大门,背后有人幽幽唤我,是一位女性同胞,60多岁的模样。“我在窗后坐着等好久了-----你能不能替我买份报纸?”原来她患了坐骨神经痛,没法走路。可以想象,世间有多少人在等候欣赏、赞美,就有更多的人在等待同情,安慰和帮助。我们匆匆路过,不注意罢了。
离开窗前,下楼去,捡起地上的《观察报》。头条的字母特别粗大:“本市最不受人感谢的职业”。寓目之前先猜猜。“不受人感谢”,离“神台猫屎——神憎鬼厌”,只差半步。是哪种职业呢?赌场庄家?放债者?黑社会头目?鸡鸣狗盗之辈?泊车检查员?看内容,原来是公车检票员。由于旧金山公共交通上逃票严重,一年减少收入1千9百万元,因此,市政府每年耗费650万元,组成55人的检票队。每天3人一组,登上巴士、电车和缆车,向乘客抽查车票,被逮到的,有衣冠楚楚的白领也有无家可归者。为了不付两块钱的车票而吃上109元的罚单的乘客,面对检票员,以粗言烂语骂的,试图逃跑的,佯装无辜的,表演多种多样,共同的特征就是把检票员当受气包。我读完报,马上起了这样的念头:下次见到检票员,一定要当全体乘客的面,夸夸他们,声明:“我们都撑你们的腰!”
这个早晨,我照旧作文,敲打键盘时,听到蹦上屏幕的汉字说话:“谢谢你选上我。”
2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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