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居民二婆婆,是我的乡亲,她所在村庄和我老家只隔一个田垌,她儿女年龄和我相仿。她自上世纪80年代来美,当时已近80岁。和在西餐馆当厨师的二儿子一起居住数年以后,搬进养老院。从此成为旧金山官办养老机构的宝贝,一来因为长寿;二来因为天真和风趣。她记性好得出奇,乡亲去看望她,一边送上水果,一边出考题:“二婆婆,记得我吗?”“哼,怎么不认得,阿群!阿深的二女,你家三姐妹-------”她最喜欢和故旧聚会,打开话匣子,一人霸占讲坛,一个个“揭老底”:“你小时候,晚晚尿床,给妈妈打屁股,我救你好多次呢!”她对从前的对门邻居说。
这位从90岁起,年年得奖牌,获最高礼遇的寿星,前天在旧金山辞世,享年110岁。上个月,她上厕所时摔伤,健康状态出现逆转,但精神依然健旺。女儿问她疼不疼。她说,药力一过就疼。那怎么办?她淡然说:“总会好的,忍就是。”临终前两天,她预感大限已到,作了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存款检查一次,保证葬礼完全“自费”,不增加后代的负担。二是把儿女召集到床前,让他们看一个单子,要他们照办。
单子上的中文字,虽然像蚯蚓,但都可辨认。原来,这是老人家在思绪清晰时所拟定的“丧礼策划书”。要点是:一,地点,在旧金山唐人街的殡仪馆,理由是:这是口碑好的老字号,收费虽稍贵,但办事周到,没有遗憾;交通方便,确保乡亲们都参加。二,请谁主持,谁讲话,给哪个同乡会捐善款,捐多少。三,请哪个乐队,奏什么音乐。四,在哪家报纸刊登讣告,登多少天,“篇幅要最大的“。不是事无巨细一一指定,谁扶灵柩,在哪家餐馆以素餐招待参加者,等,主动权还在儿女手里。墓地早已买下,不在话下。她强调的是:她的辞世务必广而告之。
单凭110这个岁数,就笃定成为名人。去年报载,全球最长寿的在世女人瑞是美国的苏珊娜·琼斯,出生于1899年7月6日,该年116岁。对自己这一至少在旧金山湾区极少人企及的优势,只读过三年小学的二婆婆是充分认识到的,所以,最后一程的风光是必须的。
我们对这慈祥,洞达,乐天的老人,充满敬意,她的后代对她这一合情合理的遗愿,当然会不打折扣地执行。二婆婆文化不高,不可奢望她对死作过什么哲学思考。她是普通的乡村妇女,四个儿女的母亲。前半生历尽大时代的激荡,从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内战,到解放后的土改,合作化,公社化,三年饥荒,文革,学大寨。她的丈夫,土改时因以侨汇买了几石水田,被划为地主挨了枪毙,她一家沦为贱民,受苦更比一般农民多,1958年水库工地挑泥筑坝,一连干20个小时,饿瘫在路上。1960年全家喝番薯叶熬的稀粥,她让孩子多吃,自己饿出水肿病。70年代在生产队出勤,一年到头工分值竟然是负数。这些她都在晚年都记得,但和乡亲谈起,没有火气,反而拿来开玩笑。
我想从二婆婆的遗嘱,探讨中国人的“死观”。对于死,老人家怀着强大的自信——可以出名。我想,她要拿这一资本,为自己,连带地为比她早死60年的丈夫争一口气。也许,正是这一信念,使她这般坚韧地活下来。
按乡间习俗,早已实现“五代同堂”的二婆婆是“喜丧”,到时,殡仪馆将出现极为罕见的出殡场面:穿象征喜庆的红衣服的二婆婆的后代,把灵柩放上灵车。出殡的车队,跟随最大型的洋乐队,在唐人街闹市通过。二婆婆此生于此,是高潮,也是谢幕。
2016.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