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本地姜不辣
大除夕的早晨,没有感觉到过年的气氛,我还在蒙头大睡。
红,早已分过,手头依然拮据。这一年全年劳动所得,扣除口粮后,共分得十三块钱!记得,上一年只分得九块而已,真的是一年更比一年好了!按正常的预算,我今后每月可有一块钱的生活消费,不算少了,平均每天有三分钱,足够每顿饭享用半砖腐乳呢。
可我有钱就身痕,钱一到手就请假回城,跑到天桥百货公司的文具柜,倾囊买了一架木琴。回到村里,口袋里已经没剩几分钱了,接下来的一整年,要捱白饭啦。
尽管如此,即将迎来的穷年,还是比杨白劳好过得多,毕竟没有欠黄世仁的债呀!
只是,如今想回城过年,那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学大寨运动眼下突然升级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大江。公社新来的陈书记立誓要赶超大江,挖空心思标新立异,宣布了全公社统一排工的决定。
所谓全公社统一排工,就是数十个大队共数百个生产队每天出勤,干什么工作,全由陈书记一个人决定,正是决胜千里运筹帏幄,好大的气魄。
于是每日清晨,各生产队长就要赶往大队部,静候陈大书记来电话瞎指挥。
瞎指挥,是天经地义的!这些年,正时兴外行领导内行,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陈大书记一声要排水,虽然我们山区的旱地里本来就缺水,但也要遵旨,毫不犹豫地把田间的剩水通通排掉,绝对怠慢不得。
说他瞎指挥,也没冤枉他,只不过,当时的人们对此只有一片颂扬声,若有人胆敢唱反调,那下场会很惨。记得某大队一位心直口快的村妇,就因公开说陈书记发明的插带泥秧累死人,马上就被批斗了。挨了一顿批斗还不罢休,之后,还被重罚肩挑两桶沉重的带泥秧,一连十几天马不停蹄地在全公社各个乡村徒步游乡示众。某日经过竹山村时,全村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她的绝望表情,竟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了,直到今天还挥之不去。
话再说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回城过年呢,与陈书记有关吗?也许,算有点关系吧。
说起来,很值得自豪!
当了几年知青,因为担屎从不偷吃,我很快就“骗”取了贫下中农的信任,被推举为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一大串钥匙交到我手上,自此有瓦遮头的日子多了,但由于生产队仓库里所有的物资,都由我掌管着,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要开仓取物,我不能离开片刻。
要在往时,年关近,也是农闲时节,生产队会放假,我便可以趁机请个几天假,回城跟父母兄弟妹团团年。可如今,谁敢保陈书记何时失惊无神来一通电话。要知道若误了他抓革命促生产,随时会被冠上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大帽子,吃不下时何止兜着走!
昨天,陈书记才刚下了一道圣旨,年初二浸谷种!幸亏我没走。
回不回城过年,也没什么所谓了。数年伪装积极不易,总算熬到人家没把我当阶级敌人看待,还付以重任,我岂能不尽心竭力!那就不怪陈书记了吧。
其实这也好,我也正好没钱买回台城的汽车票。五毛八分的车票钱,可以支撑我几个月的生活开销呢。
一阵哨子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队长那中气不足的嘶哑声音由远而近传来,听不清他在咋呼什么。
我缩在床上,天气实在太冷了,一床薄薄的破棉被,根本就给不了我多少温暖。
难道大年三十陈书记也来电叫出勤?这种时候,水也放了,草皮也烧了,还有什么事情可干?真是!
隔壁老彭推门进来,“你是男人吗?”我没好气,没理睬他,我不是男人,难不成是女人!
“是男人就赶快起床,所有的男人要去捉鱼!”原来他是来转达队长指示的。
捉鱼?这肯定不是公社陈书记在统一排工!谁都知道,陈书记不会有这份心!
过年了,没钱买肉,是我们的老洪队长私自下令捉鱼。弄条鱼来让各家各户拜下毛主席,顺便也偷偷拜一下祖先。
毛主席不是祖先,但爹亲娘亲都不如毛主席亲哪,贫下中农们原来供奉祖先的神台上,都覆盖上了伟大领袖的画像。祖先们都退居二线,默默当幕后了,大家就这样诚惶诚恐地,向着神台顶礼膜拜,既拜领袖,顺便也拜祖先。
赶紧下床,生产队的鱼网在仓库里,我得赶紧把它拖出来。
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拎起那一大串钥匙。刚跨出屋外,立刻打了一个“韩战”,外面好冷!
我赶紧回头去叫老彭,让他帮忙一起把沉重的鱼网拖到鱼塘边。
不一会,村里所有老中青男人都来了。大家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搓着手,呵着气。看来,并非只有我怕冷。有人说,现在的气温是摄氏六度,这是全年最冷的日子!
乱成一团的鱼网被拉扯开,大家瑟缩着,不大情愿地,疏疏落落地在鱼塘边上站成一条直线。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几位上了点年纪的人,到此时显露了他们的老谋深算,只见他们悄悄地,不动声色地,一个个都溜到两边去了,原先站在两边的年轻人,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推挤到中间来。
起初我没察觉站在中间和两旁有什么分别,后来才发现,此中颇有玄机。原来,那方形的大鱼塘,岸边浅不过膝,而中间部分,却比毛主席的恩情还要深,拉网捕鱼,站在两边的位置,自然可以少沾水,甚至不用下水,在中间的位置,则非全身湿透不可。
“你后生仔,来这里!”队长指着鱼网中央还没有人掌控的那一段,给我下了命令。我毫不犹豫,应声而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随时随刻,我都记得毛主席的这个教导。
在寒风中簌簌发抖,若再犹豫片刻,非冻僵不可。既然义无反顾,就只有豁出去,脱衣服,下水!
几位十八廿二的年轻人,都毫不犹豫地扒掉了衣服。青年人,都好胜,不甘人后。
我也很快剥掉身上一层层衣服,扔在池塘边上,只剩下遮羞的内裤。
虽说是不怕吃苦,但在刺骨寒风中不穿衣服,就不是说的那么轻松!一时间,牙齿已不受控制地上下打起架来,格格作响,肚脐也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别无选择了,只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了。我颤抖着双手抓住网绳,双腿哆嗦地,不由自主地随着两端鱼网的移动,伸脚探入水中。哗,透心的寒气直冲项背,就听得脚板下是一片噼啪声。一咬牙关,再踩下去,脚板下又是一片爆裂声,那是皮肤的爆裂声!
别人前进,我便不能退缩。一步又一步,我想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过如此。刺骨的池塘水像利刀,从脚髁割起,再割膝盖,然后到大腿,哗!已经缩成一团的小鸟天堂也像被阉割了。
此时感到的不再是冷,而是刺骨的痛!
“喂,中间要把网向下压,别让鱼从网底下跑了!”边上的老家伙们在吆喝着,他们可好,几乎没沾到水!
我赶忙抬起一只脚,用脚趾勾住鱼网,猛力踩下去。
真嫉妒他们,不用脱衣服,只把裤脚卷高了几寸。不看我们都浸过肚脐了吗,还在那里大吼大叫。
才走了几步,水深已经到达颈部,水的浮力,把我双脚都浮了起来。网,也跟着浮起来了。
岸上,又传来了吆喝声。
我再一狠心,紧闭双眼,用上了我小学时学会的潜泳功夫,一头扎进水中,双手用力按着网脚,向下猛压。哇,全身的刺痛,无法形容,别说了。
还好,在水中,我能一口气憋一两分钟之久,在这一两分钟内,我呼出腹中部分空气,减轻身体的浮力,双手紧按着网底,双脚用力,在泥泞中向前推进。没过多久,终于趟过了约十余米最深的一段,冒出水面换了一口气,一步步向岸边逼近了。感觉有很多鱼在身边弹跳,撞击着我还有些许知觉的身体。
鱼网逐渐向岸边收拢,岸边水浅,一步步露出了上身,感觉到了刺骨的寒风。
鱼网被老家伙们收上去了,活蹦乱跳的鱼儿,被一条条甩进一个大竹箩内。
我想应该赶快爬上去穿衣服了,但那几个浑身湿透的十八廿二,此时都没有爬上岸来,一个个都转身扎到深水里去畅游起来了。正犹豫间,却有一个很诧异的感觉,就是泡在水里竟然比在露出水面暖和得多。
池塘的另一边是一片自留地,有人爬上去,扒开泥土,挖出一些看似什么薯的,张口就大嚼起来,一边嚼,一边还挖些出来抛给还在水中不敢上来的我。我伸手接住一块,问他说,这是什么?
“这是姜啊。”
“姜?”我大吃一惊,“姜可以这么大口地吃吗?”
“不辣的,不信你就试一试,不骗你。”
我将信将疑地用牙齿轻轻咬下一点点,含在嘴里,奇怪,果然不辣!于是,也学着他,大咬一口,也没事,再嚼一下,觉得味道有点像吃生番薯,脆脆的。
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想到下床后粒米未进,而今已是饥寒交迫,就权且充饥吧。
吃姜充饥?说出来也太匪夷所思了!所以我一边吃,一边还在怀疑,这真的是姜吗?
不知不觉间,就觉得身体不那么冷了,真神奇!吃完一块不过瘾,我赶忙爬上来,自己动手,再刨出两大块,狼吞虎咽,一饱方休。
不知是谁辛辛苦苦种下的一垅本地姜,被我们吃掉了一大片!
最后,我非常潇洒地爬上岸,赤身裸体,仅穿一条三角裤,笑傲凛冽寒风,招搖过村,漫步来到水井边,打一桶温暖的井水,慢慢冲刷身上的泥巴。
之后我分到了一尾约七八寸长的小鲮鱼,没有神位要拜祭,除夕夜,独自一人,在竹山村的破泥砖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吃了一顿不用捱白饭的,寓意连年有余的年夜饭。
从此以后,我绝对相信了“本地姜不辣”这句话,并非虚言,是真的!
写于201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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