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与命运
(2015.4.3《侨报》)
刘荒田
去旧金山凯撒医院看病。在网上预约的时间是上午8点。走进空落落的大厅,和两位在洗手间洗漱的流浪汉模样的白人打过照面,乘电梯到6楼,在候诊室落座,才7点半。翻了5分钟《纽约客》杂志,字太小,放下。想起傅斯年的名言:“每天只有21个小时,其余3个小时拿来沉思。”沉思,不是东打一榔头,西敲一榔头,而是专注于一。我在思考“牙齿”。和老子的牙舌孰优孰劣的驳难无关,而是因为一个微信群。这微信群叫“高三1班”,50年前的高中同学,遍居美加和国内,平均年龄60有7 ,月来陆续通过人肉搜索,小小山头已啸聚10多位。最近,群里的同学阿旺出题目,让我写他的假牙,为了加强说服力,把一排假牙拍照贴出,强调“确实是假的”。此刻,我趁无聊,构思这首命题诗。
一个年轻人踱进来,看来是失意之辈,在偏僻处蜷缩着。------阿旺是我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哥们,上学时,他一口整齐的牙齿号称钢铁所制,半斤粮票一份的食堂饭,只消30至60秒就“扔进”胃里。别的食物,骨头固无论矣,连酒瓶盖也能咬下。和他一起吃饭,看他颊下咬肌抽动,坚信他的牙齿乃是普天之下最强大的。毕业四十年后的2006年,高中的同学在母校聚会,我和他握手,来不及互道别后,说:“让我看看你的牙。”他张开嘴巴,尽是败瓦残垣。我怕伤他的心,不敢多谈牙齿。
候诊室内依然寂静,上班的护士匆匆地推门进内。接待台还是空荡荡的。我拿起一本健康杂志,还没打开。一位白人老头拄杖而入。他和猫在角落的年轻人不同,乃一见到人就铁定要套近乎的公关专才。我抬头看他一眼,他马上抛来亲热的“早上好!”我回敬一句。自此他打开容量无限的话匣子,操标准的西海岸美式英语。“我可没预约,事情简单------,我来得很早是不是?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端详他的脸,皱纹不多,脸色白里带青,有点虚胖,“团团脸”放在中国人之间,是有资格作“富家翁”的。如果他是刚刚退下来的,那就该比我年轻(我退休4年了)。可是,他已拥有第三条腿,龙钟之姿不像60许人。
他好像猜到我的疑惑,但不马上道破,而是“从头说起”:“我不是美国人,想不到吧?我是爱尔兰人,从第二次世界大战过来的。”我以为他是二战老兵,若然,至少90岁。我就此提出郑重的疑问。他说,他没打过仗,但挨过无数炸弹。“哪里?”“知道纳粹德国轰炸伦敦吗?从1940年5月炸到次年。”“这我晓得。”“我1939年出生,有生以来第一个记忆就是轰炸声,轰隆隆,日夜不停,瓦砾,警报,死人,血,饥饿。我妈妈抱着我躲进防空洞,拣回小命,爸爸逃不过,给炸死了。”“经历好丰富!”我惊叹。好奇心刚刚被他气定神闲的叙述调动起来,接待员已走进接待台内,在桌后坐下,打开电脑。
挨过炸弹的爱尔兰佬站起来,和接待员打招呼,看样子两人很熟。我本来要马上挂号,因离就诊时间只差5分钟,但为了反馈善意,让他先和接待员对话。“亲爱的,我不是看病,我昨天去看牙医,牙医要给我补牙,还要安装牙桥,这必须先获得家庭医生批准。请你告诉方医生,在文件上签名。”他递出一份申请表。“方医生9点才上班。”我站在他后面,付出足够的耐心,待他唠叨告一段落。在正题之外,他和年轻的华裔接待员还聊到,她的儿子14个月,长出6颗乳牙。“养小孩子真不简单!”两个人同声道。接下来是我挂号。我的医生也迟到,还得等。
爱尔兰人回到刚才的座位,和我面对面。接上刚才的话题。“我在街上走,谁不认为我是普普通通的老白人?其实,这里头盛着多少独特的东西!”他以两手在脸部两旁比划出一个长方形,意思是“脑袋”。“你指二次世界大战?”“可不是?我挨够了炸弹,就被妈妈背着,来到美国。-----知道科尔比中心吗?50年前设在滨海的日落区。”我高声应和:“我就是日落区的居民,不过不知道科尔比中心。”“那是二战期间收容欧洲难民的,我和妈妈在里头住了好几个月,直到她找到工作和住处。”“我从前一位同事,匈牙利裔,也是二战期间被美国收容的。”“东欧来的,和我们不同。不管哪个国家,最残忍莫如战争,伦敦的炸弹在我脑子这个部位(他用力掐颈部靠近左耳的一处),无形的弹片,锐利无比,深深地嵌着,疼痛不时发作,只有牙齿作疼时我才能忘记。“那么,你宁愿要牙疼还是脑袋疼?”我开一个并不得体的玩笑。“脑袋的疼来自死亡,谁要?五年前我妈妈走了,我没有亲人了。”我不敢问他有没有妻子儿女,孙儿女,退休前以什么为生。
护士叫我的名字。我要去看医生。临行时对他说:“你还得等一会,楼下咖啡店------。”“我不喝咖啡,喝茶,和你们中国人一样。知道吗?挨炸弹的日子,常常没奶吃,妈妈只好拿茶喂我,茶就是我的牛奶,几十年下来,惯了,身体成了这个。”他在身体上四周比划出一个长方形,意为“茶包”。我注意到,他的手白皙,嫩滑,可与少妇的柔荑比美。我来不及问他每天喝的是英吉利红茶还是中国龙井,说一声再见,进入诊室。
半个小时以后,从医院走出。爱尔兰人早已不在。从他的有牙医呵护的牙,想到我要形诸诗的老同学阿旺的牙。1968年,阿旺带着一副能咬碎石头的牙齿走出校门,背后是变化莫测的天空,弥漫着文革的烽烟。往后的悠悠岁月,他在中学当老师,娶妻生子,还算和乐,除却谁也难以身免的贫困和政治运动。但从33岁起,他妻子患脑部肿瘤,作了两次开颅手术,部分地恢复后又摔断大腿。整个中年,阿旺要上班赚工资,还要照顾残废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我创下让脑瘫病人活命超过二十五年的奇迹!”2006年我要他给我看牙齿时,他这般宣扬自己的成就。2013年,阿旺的小儿子成亲,我和多位同学前往道贺,在贴着喜联的家看到阿旺的太太,她虽然手脚不灵活,说话有点结巴,但喜气洋洋,扶着家具走动,给我们递来橘子,足见阿旺制造的奇迹还在延续。想及阿旺的身世,我感慨万端。心中冒出未成篇的诗句:“把命途中所有的荆棘/把运遇中全部的苦楚/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妻子和/幼小儿子的啼哭,带着寒风中摇晃的星星的光芒/默默地塞进嘴巴”“ 以臼齿研磨无日无之的病榻的呻吟/以犬齿撕扯纠缠的债务和沮丧/吞下去,吞下去/喂养一条好汉的/全部营养/竟然来自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接下来,以他“如真包换的假牙”喻退休的日子。主题是赞扬这位教书终生,侍候残障老婆终生的绝顶好男人。
晚间,我把《你的牙齿——赠阿旺》一诗贴上高三1微信群。不久,阿旺上帖称:“上当了!从此无脸见人。”旋即消失。我惘然,最后寻思出,我这赞美教阿旺难堪,因为他承认自己“倒霉”,却反对把倒霉写进诗篇。我遂想,如果写爱尔兰人脑壳里无形的“弹片”,写他的“茶包”,这团团脸的老头会作怎样的反应?可惜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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