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溪(WalnutCreek),美国加州旧金山湾区一个小镇,因镇里有溪,溪畔有核桃林,故名。人口六万二千,居民以中产阶级居多。2014年秋天和2015年春夏,我在这里度过了宁静的时光。
一、曙 色
在女儿家这几个月,作息时间大变。每天夜晚9时多便就寝,为的是和婴儿同步。婴儿目前4个月大,过去老妻和我两人在客厅睡觉,婴儿床就在我们的沙发床旁边。后来,我把动不动就失眠的老妻赶去卧室,让她关门睡觉,由我独自在客厅陪伴婴儿。这样就省事多了,不必把每晚拿沙发折腾,在地上铺一块大海绵就行,我这“随遇而睡”的本领全家不能不佩服,尽管起床颇为费事,仿佛在大海平面站立,要先屈膝,再扶较高的家具。此刻恍悟,古人为什么向往“高床暖枕”。
顺理成章地,每天早起。4点多,至迟5点,我开灯,坐在案头。不远处的婴儿,并不在乎灯光。距离我数英尺的是玻璃门,门外是浓稠如墨的黑色。我暂时不能进入苍茫的夜,因为隔着一组密码。为了防盗,临睡前设置警钟,输入密码才能开门,不然,全屋铃声大作,谁也别想睡。我好整以暇,喝下第一杯开水,凝视黑夜,在时钟按部就班的敲打下,黑夜松动了,它知道,要向黎明的交班了。
交班不是政变式的突变,也不是政党轮替一般壁垒分明。而是和蛇褪皮,蝶破蛹的程序相仿,而且,在完全的静默中进行。核桃溪镇和故土的村庄比,虽然前者的树木更为丰茂,但具体到黑夜和黎明的结合部,后者多了生气,迫不及待的公鸡,和启明星一起上班,柴扉开阖的咿呀声,漏出零落的狗叫,不知疲倦的蟋蟀阵到了尾声,井沿的铁桶哐啷哐啷地响。一切就绪,远山上一丸被霞彩簇拥着,一跃而出,天地为之灿烂。一步到位抵达早晨。
这里呢,同是从内而外的蜕变,也小有分别。以栏杆为界,栏杆后为以树木为主的立体景观。对付森然而立的黑夜,光明以无形的“漏斗”排出,先去掉覆盖所有白色的漆黑,使得雪白的栏杆、墙壁、以及马蹄莲、绣球花,最先呈现轮廓。其次,去掉附着于枝桠的褐色,使得伸向天穹,几乎触到星星的梢头清晰起来。往后,夹杂在婆娑树冠的,藏匿于屋顶烟囱下的,缠绕街旁的枫树的落叶的,所有影影绰绰的黑,都被更密的孔眼筛去,光明终于浮现。至于栏杆前,这平坦的院子呢,曙色先以微明布下疑阵。木板铺的地面起伏迷离的光斑。光斑蓦地消失,眨眼之间,大片亮色从顶盖边沿,瀑布一般泻下,漫流开来,地上尽是水银。我揉了揉眼。光明已堆满玻璃门,再不打开,怕要挤爆。
我没有把玻璃门打开,因为忘记了密码。只好专注于另外一种黎明。它从婴儿床上升起。我断定,不多一会,美妙的躁动就要开始。我扶着婴儿床的围栏俯看,小宝宝伸胳膊,蹬腿,翻身,眼睛依然闭着。她十分享受将醒未醒的瞬间。我等待,一如万物等待日出。她漫不经心地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嘴巴张成甜甜的笑,似乎得意地问:“我睡得怎么样?”上一次吃奶粉,是7个小时之前,本该饥肠辘辘,按惯例会大哭,但她只专心于伸展解除捆绑的手脚。我手忙脚乱地在厨房调奶粉,把奶瓶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把她抱起,当起乐趣无限的“奶祖父”,这头衔,比“奶爸”更高阶。此时,一屋子塞满了灿烂的晨曦。
隔着玻璃门,我看了远处的草地,长尾巴的翠鸟是第一批觅食者,麻雀即将加入。松鼠在横过天空的电线上敲击音符。晨光在叶子间跳跃。室内婴儿吸奶瓶的声音,应和着屋檐下,把屋顶的露水汇集再排出的排水管,嘀嗒声和婴儿吸奶瓶,采取同样的节奏。哦,至美的黎明!
二、明黄色之舞
核桃溪在内陆,和滨海的号称四季如春的旧金山,尽管距离不到50英里,但论植物的色谱,前者不知丰富多少。在旧金山,秋天难得看到一棵通体如火的枫树,核桃溪却触目皆是。岂止红枫,路过任何一处花木扶疏的街道,从褐色到朱红一个谱系完完整整地呈现。一个秋天,在大面积的绿之外缺乏“异色”,即使搬出“空翠湿人衣”,“万条垂下绿丝绦”,“苔痕上阶绿”,乃至“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等雅致诗句,为“绿”张目,也未必讨好。成熟季的红,有如男人的血性,快意恩仇,说一不二,看着顺气。一年到头绿之外还是绿,诚然温文尔雅,但嫌单调且懦弱。
整整一个11月,红色汪洋恣肆,淹没了街道,公园和山坡。常绿的花旗松知趣地退避,栅栏前的扶桑花,略加收敛,把红艳艳的花开得相当谦卑。早上8点,我驾车送外孙女上幼儿园,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初升的太阳君临,光束从枫林中穿透,各个层次的红色,被日照加工成绚烂至极的云蒸霞蔚。斑马线上,光斑浮动。朝拜般的鸟声中,几个慢跑的身影被树的光华融化了。正是上班时间,车子繁忙,但到了这里,四面在“停车”标志旁边的车子,都故意停得久一些,为了欣赏可遇不可求的华丽。跟着后面的车,居然没一辆按喇叭催促。
好了,说话间到了12月。雨季来临。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早上开窗,没一处不湿,檐下的水滴,悠长的节拍含着期待,似乎要呼应什么。瞬间,歇过气的雨又鼓起余勇,漫天的雨丝撒下,沙沙之声,略似故土田野最早的蛙鸣,簷霤就此有了着落,为雨声标出拍子。我打开大门,雨帘里,一棵糖枫下,由红变枯褐的叶子铺了厚厚一层,心里想,色彩的轮流执政,该到此为止了吧?
不料,才走出屋门100米,大大地吃惊!哪里冒出这如山如海的黄叶?平日不是见不到,但那些落叶乔木,都小家碧玉的模样,竖在街旁,为石阶供应黄叶,只是小额,且都在夜深人静的夜间悄然下坠,何曾这般明目张胆。造成视觉震撼的,先是颜色的纯粹,正宗的明黄,不掺一点杂色,连霜造的褐斑也难以看到。菊花里有一种姚黄,花瓣仿佛涂上蜡,黄得亮堂堂,眼前的黄就是这般。其次是多。车子下山那阵,雨稍歇,大风刮来,黄叶的巨浪汹涌而来,不亲眼目击不晓得其威力。这是树上树下的夹击,树上的叶子借风势汇集,成为波浪的前沿,早已委地的厚厚的累积,被风兜底掀起,成为波浪的底部。二者组合为巨大的横放的问号,夹带着被雨后日头滤过的金色粉尘。一个黄浪往大路上倾倒,再向路旁的屋宇卷去,一时间,天地变色。离我100米的一辆跑车,仗着转动灵巧,要和黄浪周旋,但须臾间,车子被叶子埋了半截,慌忙拨方向盘闪避,从斜刺逃离。我在后面看着,哈哈大笑。
开车一路,才明白红叶的家族与黄叶的家族并不交集。怪不得红的自红,黄的自黄,各循自己的生长秩序。红叶并非由黄叶变来,反之亦然。红叶当令时,黄叶韬晦,是为了酝酿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世界,出现在冬天。黄色一族,由什么树木组成?该由植物学家来解答。我只认得出银杏,银杏树叶无疑是主力。其次该是槭树家族的若干成员。
20多年前,我把车停在唐人街的偏僻处,一边坐等买菜的妻子,一边读书。一片银杏叶,轻盈地飘,在前窗落定。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生命进入秋天的信号吗?回到家,写了一首短诗,探究这片叶子为何黄得这般触目,有一句是:“莫非是绿卡上的绿所蜕变?”今天,车子上落的黄叶少说也有上百,却没有心思推敲出处。尽管也轻轻吟咏了“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来不及伤感,就倾心于“黄”的壮阔与凌厉。
应节令的黄叶翩翩而舞,红叶亦然,绿叶就没份了。如果辞枝是终结,叶子的舞蹈是死亡前的最后表演。如此纯粹,又如此夭矫,尽情,黄叶死而无憾。尽管舞蹈的主宰是风,而不是自己。
三、咖啡店里
夏天的核桃溪,热是热了一些,但阳光不算残酷。安静的人间,草地,繁花和绿树,在蓝天下徐徐释放魅力。我走进一个小型购物中心的咖啡店。一个人坐在里头,翻着三份今天的报纸。咖啡喝了一半以后,响起人声。是女性服务员和男性顾客的交谈,该是熟人了,交换着比“今天的阳光真不错”深入的客套,比如,“你的发型很好看”。“骑自行车多少英里了”。我没抬头,因为思绪胶着在一个问题上:退休以后获得哪些实惠?
是进来时开始想的。15分钟之前,里头不但没有顾客,也没有店员。抬头看墙壁上的钟,10点50分。而供应早餐一般在9时前。午餐以12点为高峰期。这辰光,一如车辆和道路的“错峰期”。忙逼,壅塞,是另外的时段。我高声问:“有人吗?”喊了两次之后,一个中年女子匆忙从工作间走出,一边把手机合上。她以带菲律宾口音的英语解释:“趁闲下来,打一个电话------”我微笑,表示不介意。要了一杯咖啡。付一元五毛。自助式,以电炉维持热度的咖啡壶放在柜台上。我往小号纸杯倒咖啡,加上奶精。吸吸鼻子,并没香味,想问:“搁这里多久了?”但忍住,早餐时段留下的,怎么可能新鲜?然而,岂可苛求人家为微不足道的人这微不足道的一杯,而倒掉大半壶,另泡新的?
坐下来,以最慢的节奏喝,味道竟还可以。悟出退休者的好处之一,是享受“错峰”时段。人人“唯速度是问”,偏偏因人太多而延误,因之产生焦虑,是高峰时段的共同特征。高峰结束,轮到对“时间”没有严重敌意的闲人风光一阵。下馆子,进超市抢减价货,订旅游机票,进银行取款,看医生,作体检,但凡有快慢、忙闲之分的,也莫不如此。闲人拣到的众多便宜,归结到一处,无非“省时”二字。吗?压力山大的上班族,为了时间不够用而赶。“有的是”时间的人对时间斤斤计较,一如富翁敛财,茹素者买肉。于是笑自己的无聊。
尽管我谨守“自扫门前雪”主义,但凭听觉知道,和女店员套完近乎的“自行车男”,坐在离我一公尺的桌子旁边,喝咖啡,吃点心。然后,一桩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发生了:男人站起来,向我打招呼,我抬头,回敬一声。“先生,能不能帮忙?买得多了,吃不完,送你一只甜甜圈。”我再一次抬头,裂开嘴,认真负责地笑着,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太感谢了!我正想买呢!”他扬了扬手,说声再见。我目送他出门。50多岁的白人,戴七彩头盔,穿花团锦簇的紧身运动衣,七分弹力裤下露出多毛而结实的小腿。看雍容的气度,我有理由推测,他是某个企业的执行长,至不济也是部门经理。
让我感到有趣的,是他把盛甜甜圈的牛皮纸袋搁在我的桌子上的神情,小心,负疚,怕我拒绝,更怕我把他当作施舍廉价食物的慈善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若如是,我就自动成为乞丐。其实,他何曾有志于救济,不过是不想暴殄天物,那是要去教堂忏悔的。
吃还是不吃?放在别的地方,陌生人送的食物,常用的办法是偷偷扔掉,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如果受者过度敏感,还发生诸多联想:为什么给我,是我的长相或装束像流浪汉?是一脸菜色引起他的怜悯?然而,我毫不犹豫地吃下去。出于和他一样简单的逻辑——不浪费。没吃油炸甜甜圈至少10年了,口感不错,并不甜。
吃罢,把退休以后的第二种实惠想好了——信任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