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女人”
刘荒田
这话是鸿儒钱钟书在《杂言》一文中说的:“‘文如其人’,这话靠不住,许多人作起文章来,尤其是政论或硬性的学术文字,定要装点些文艺辞藻,扭捏出文艺姿态,说不尽的搔首弄姿。他们以為这样才算是‘文’。‘文如其女人’,似乎更切些;只希望女人千万别像这类文章。”(《人生边上的边上》)
从前我也谈过这一问题,大小文人包括区区,均言行脱节,知行相悖,心口不一,“文如其人”一说,从最好方面看,这“人”仅仅是文人虚拟的“理想人格”,要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要麼压根儿不想动真格的,无非图场面上好看。到了今天,无论作者读者,断不会天真到按“文”之图,索“文人本相”之“驥”的田地了。上世纪90年代,颇具名气的诗人阿櫓,夜晚用绳子勒死一商人,劫了钱,次日一早乘火车南下去参加自家诗集的首发式。他此后没有写过诗咏叹那根要命的绳索。
回到钱钟书的语录去。“文如其女人”一说,自然比我的说法明智得多。就男性作者而言,以“文”去追女人,绝对不是杀人越货一般的黑箱作业,尽可光明正大地进行。此“追”有几途径,一曰歌颂“其女人”之美,沉鱼落雁,罗敷洛神,无所不用其极。二曰表达对“其女人”的忠贞,海枯石烂,缠绵悱惻,声泪俱丰。三曰铺陈爱之憧憬。鲁迅笔下的大老粗,愿天下人都死光,只剩下他和情人,还有一个卖大饼的。文人岂会如此低级?生花妙笔所到,尽是鲜花,祥云,天使的歌唱,花园的下午茶,芙蓉帐里的春色。当然,大团圆之前不能没有磨难,决斗,鲜血,阴谋,挫折,乃至死亡,但悲剧的指归,仍旧是爱的神圣。
文人為“其女人”呈献了尽可能繁縟的文采,尽可能纯洁的情怀,尽可能伟大的抱负。所以,文人之文所能到达的高度,以写“其女人”為基準。文不能如其人,却能从他為女人所耗费的全部心血中,洞见“他的女人”的诸多细节,从面貌、个性到心情。
当然,他以文字所完成的女人,是梦幻中人,和真实中的“她”未必重合,甚而可能“货不对办”。不过,就文论文,女人之為他的灵感之泉,他借她完成了一次至為繾綣的梦遗。女人之為最為适时的镜子,為文人反射出较中看的影像。
文如其女人,搞得好,可成文人不朽的爱情佳话;搞不好,也為文人在特定写作阶段(如少年维特时期,乃至梁实秋称為“老房子失火”的老年寻偶时期)留下较為本真和灿烂的记录。
至于钱钟书何以告诫女人“千万别像这类文章”,原因在于这等浪漫文字,太远于实际,而况“模子”是男人所定做的,女人把人格硬按进去,充其量只成“他所需要的她”,而不是女人所追求的自我。此外,还有语言铺张花哨,感情华而不实,信誓不切实际,可取之处不多;不过,肯定上自选集。
一句话,男文人為女人写的剧本,以女人之“形”,演男文人自身之“神”。女人不要上台照本演戏,从剧本中读懂男人,便算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