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家”fficeffice" />
刘荒田
“你爸老闹着,非要回家住,护士对付不了。”母亲在电话焦急地说。我马上开车赶到疗养院。
“有要紧事和你谈。”一见面,父亲便神情极为严肃地说。
在旧金山Laguna Honda 疗养院四楼,我把父亲推出病房,关掉轮椅后的紧急呼叫器,解开安全带,把他扶起来。他艰难地挪步,重重地摔进扶手椅。这里是长廊中段旁侧的简陋客厅。
父亲的语调又低沉又沙哑,口齿不灵光,我要俯身,贴近,连猜带问,才弄明白。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作安慰:好的,回家去。父亲挪了几次才坐稳,并没马上开腔,呆呆地张开口,看着角落的鸟笼。几只广东人称为“白燕仔”的明黄色小鸟,在栖木上蹦跳,那股生猛劲,教这举目所见尽是轮椅和半身不遂病人的所在,格外显出命运的不均衡来。阳光在窗外的树丛里抖动。
我等着父亲开口,顺手替他理了理歪到一边去的衣领,抻抻缩进去的袖子,把粘在前襟上的面包屑拣起来。抚了抚父亲疏而凌乱的白发,心里涌起无限的爱怜。这个赐我以生命并一直予我最巨大影响的男人,如今角色掉换,他成了我的不懂事不讲理的儿子。凝视着他的侧面,84岁的脸庞,布满老人斑,轮廓和他的父亲即我的祖父几乎一模一样,差异仅仅是:父亲颈项上松弛的皮,不时下意识地抽搐一下,仿佛风过池塘所造的涡圈。祖母早年告诉我,这是父亲上初小时,向调皮的同窗模仿来的小动作,不料它跟随整整一生,一场脑栓塞,教他成了标准的糊涂虫以后,也没除掉。
我爱抚着父亲瘦削的肩膀,说:“说吧!我听着呢。”我已准备了类似哄小孩子的台词。父亲清了清嗓子。我心头却掠过一丝古老的恐慌,小时候,父亲要教训我时,情景也差不多。却很快释然:父亲要还能正儿八经地训人,那就好了,问题却相反,中风后的智商不及三岁的孩子。
“回家的事……定下来了吧?”
“不会变,下星期六下午四点前,我接你走。”
“那就好,家里好,地方大,介砖地面,干爽。”父亲喃喃道,小眼睛眯着,目光越过在他面前陆续碾过的轮椅,也越过窗外的闲云,瞩望极为遥远的地方。
“慢着,你家没有介砖地面,有地毯。”我纠正他。父母亲住在妹妹家楼下的套间。
“村里的家……我是说。”父亲固执地反驳。
噢,祖屋,厅堂的阁楼,供着祖宗神位,还供过身为大家长的祖父的“长生禄位”,是的,老家地面,铺的是橘红色的介砖。人去楼空经年,砖上长了绿苔。
“住地下一层,不用爬楼梯。”父亲活跃起来。他的思绪是兔起鹘落的诡奇作品,游走在不同的时空,骤然的掉包,强制的代入,毫不顾及常理,却又没有完全忽略自己的病况。今年的阴历正月,他在家里,因脑栓塞被送进医院的急诊室,被抢救过来后,先是加护病房,再是普通病房,然后转到专收中风病人的疗养院,不间断地折腾,半年过去了。“请保姆好了,白天一个,晚间一个,要不你妈太辛苦。500元一个,这钱我出得起。”父亲年轻时,左手拨算盘,右手记帐,又快又准,被小镇居民称为“神算手”,此刻部分地回复了商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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