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的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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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一九五八年左右吧,环城南背后的大片农田,被挖成了人工湖,湖畔的一个用田泥堆出来的三角形地段,某日运来了大小不等的几只铁笼子。不几天,小笼子里关入了几只火鸡,正中那只大笼子则住进了一只猴子。这也许是台山城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动物园了。
那几只火鸡,白天被放出来,在尚未长草的泥地上懒洋洋地踱来踱去,引来不少附近的小朋友。不知是不是有大人教唆,只听那些小朋友冲着火鸡反复唱着: “火鸡唔靓,公鸡靓。”听说这样唱的话,火鸡就会开屏,以显示自己并不比公鸡逊色。
果然,在一群小朋友的怂恿下,我有幸看到那几只火鸡一边从喉咙深处勉为其难地发出咕咕声,一边驻足力气扎紧马步,施展浑身解数,顾不得露股之羞,那颜色灰暗的尾巴对着小朋友徐徐张开,亮相示威。
然而令火鸡们扫兴的是,当它们开屏时,小朋友们又会改口唱: 火鸡唔够孔雀靓......
年仅四五岁的我,其时也为火鸡们感到尴尬,虽然那时并不知道孔雀有多靓,但我也直觉地感觉到,火鸡的尊容实在惨不忍睹。
其实,更吸引我们的还是那只猴子, 听说是从上川岛的深山老林里捉来的。每天傍晚, 猴子笼外都围着很多人, 他们其实不是在观赏猴子,而是把猴子当成戏弄的对象, 但见小朋友们用弹弓射, 大人们用烟头烧, 还有恶作剧的人用糖果纸包上鸡屎骗猴子吃, 令猴子惊恐万状狼狈万分。
可怜的猴子,平日除了管理人会给它送点食物外, 大概没有人会用食物喂它。也难怪,那时正是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人们连饭也吃不上,哪会那么有爱心,舍得拿食物出来喂猴子。
在猴子笼前围观的人群中, 我也许是没有虐待过这猴子的人之一,然而,正是我,成为第一个被猴子选作复仇洩恨的对象。
那天,我刚刚从动物园旁的公共厕所方便出来, 听到猴子笼前起哄声此起彼伏, 好奇心驱使之下,自然也想凑凑热闹。但由於我个子小, 在外围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就在人缝中拼命往里钻。
正是人们极尽百般虐待之能事把猴子激怒之际, 忽有几位建筑工人推着一辆满载沉重建筑材料的大板车从笼子旁边经过, 他们大声吆喝着"闪开, 闪开", 围在外层的人于是使劲往里挤, 身材矮小的我刚钻进来,还未站得住脚, 就被后面的人群硬生生挤迫着紧贴在铁笼外动弹不得,双手也就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铁笼。
此时,猴子正在人们的刁难和戏弄中暴跳咆哮,铁笼外人群的骚动,让猴子找到了复仇的机会。
我身不由己,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盛怒的猴子扑过来, 扯起我的小手张口就咬, 痛得我大哭大叫, 大人们赶快抱起我向外拉, 猴子紧咬不放,那要命的痛,至今仍旧刻骨铭心。在众人百般努力之下,我总算被救了出来。
之後我再也不敢去看那只猴子了。我的右手食指至今还留着被那猴子咬过的伤疤。
数年後的一天, 那只猴子闯下了弥天大祸: 它趁着管理人开笼门给它送食物的时候冲了出来, 满城乱跑, 见人就追咬, 看来它对人类的仇恨积聚已经到了极限,苦大仇深啊,它豁出去了。
台城街头,顿时人心惶惶如白色恐怖, 大小店铺,纷纷关门避祸。
台城派出所的某所长挺身而出,为民除害绝不手软,但见他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瞄准蹲在树顶呲牙咧嘴不愿向人类低头的猴子,”砰砰砰”连轰三枪,猴子应声堕地,顿时赢得街坊们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听说当天晚上,台城最多茶客帮襯的湖心舫茶楼有猴子肉供应。
事实证明,胆敢向人类挑战的动物,都不会有好下场。虽然,从来就驯服于人类的其它动物,也同样没有好下场,除了国宝熊猫。
人类的尊严是不容侵犯的,当然,也有例外,如一波接一波的反右四清文革另当别论。
猴子笼空了,动物园一时变得冷冷清清,虽然那几只火鸡每天还是在那里开屏,但小朋友们的兴致好象逐渐减退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整天在播放”社会主义好” ,大人们大都狂热地投身于那场大建设运动去了。我的父亲被下放到潮境阳岭石灰厂烧石灰,母亲被下放到四九板潭矿场挖矿,我们这班小朋友,有不少跟着父母们下放去了,我不例外,有时住在石灰厂,有时住在矿场。
之后,这个三角形的动物园慢慢演变成了植物园,四处种满了大红花和葵树,那几只与世无争的火鸡,不知何时也销声匿迹了。
文革后期,这个动物园忽然又兴旺了一阵,但原来囚养猴子的铁笼子已经不知去向,有关部门的不知哪位好领导颇有创意,知慳识俭而且懂得废物利用,竟然想到把当年火车站旧址那个安放陈宜禧铜像的花岗岩石亭移来,四面围上铁网,即成了现成的高级猴子笼,两只不知从哪座深山捉来的灰溜溜的猢狲,高高在上地入住了人人敬仰的陈老先生的旧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石亭两柱上依稀可见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题字,是表彰陈宜禧先生的,那猴子如何消受得起?
天知道当年那石亭中曾经被我们爬得亮铮铮的宜禧铜像,此刻隐身何方! 陈老先生若泉下有知,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其时我已不是当年穿开裆裤只懂凑热闹的细路仔,早被赶到乡下去当知青接受再教育去了,早就不关心这动物园是如何的物换星移时过境迁了,到我被招工回城时,听说动物园已被迁到双亭桥那边。
我打心眼里想去看看,但一想到我的黑七类出身,而今经接受过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有幸被招工回城,作为一名工人阶级的小小学徒,自应该积极响应英明领袖华主席的号召,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更要自觉改造世界观,多作贡献。所以,每天上班,我都在车间里埋头苦干争当标兵,每晚开会,还会认真聆听书记洋洋洒洒作报告念报纸通读第五卷,哪还可以滋生资产阶级小情调,去逛什么动物园!
听人说,动物园除了有猴子之外,还增加了很多动物,尤其令人兴奋的是,在火鸡笼子的旁边,还有动不动就翘起尾巴开屏的孔雀。
可怜啊! 本来已经够自卑的火鸡们,竟然与孔雀为邻,恐怕它们从此是真的抬不起头来做鸡了。
孔雀,是鸟类中最美丽的鸟,常听说,有幸见到孔雀开屏的人,一定会鸿运当头,看来,台城动物园的动物中,就只有孔雀有机会成为游客们的宠儿了。
某天,某同事兴致勃勃地向大家炫耀他手上美丽的孔雀羽毛,并得意洋洋的讲述他获得这羽毛的经过。天啊,原来这小子在孔雀开屏时,趁其不备,机智果敢地拔取了它身上这根美丽的羽毛。他把羽毛插在案头的笔筒上,引来不少同事羡慕的目光。
不几天,不少同事的案头笔筒上,同样装饰上了一根色彩斑斓的孔雀羽毛。
爱美之心人所共有无可厚非。
呜呼!那孔雀身上还有几根羽毛?
可以想象,看到比自己漂亮千倍的邻居被拔光羽毛,火鸡究竟是在一旁幸灾乐祸,还是在担心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被拔光羽毛的孔雀是什么样子,不敢想象?
我肯定它一定宁可做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