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二)
沿着蝌蚪游动的方向走,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绿色田野和山麓下树林的交接处,一辆德国造的“乌龟壳”驰骋,车顶的小半圆在绿浪间起起伏伏。盆地上的太阳很特别,它不怎么露脸,暖意却大而无当地从天空罩下,一似加在独生儿身上的母爱。不过,赌场是不须接受太阳的恩泽的,它的系统自外于自然,以最神奇和迅猛的手段攫取横财即意外之财的欲望,拽引着庄家和赌客双方。24小时开放的赌场,冷暖气和照明都是全天候的。赌场无所谓“光合作用”,霓虹灯、电脑控制的角子机铃声,在“任天堂”电子战争游戏里成了套路的金属乐,还有赌客被调动到极致的瘾,无休无止地纠缠。 fficeffice" />
蝌蚪在塘子的人口处,好象害怕深水,聚集起来,密得象黑云,迟疑了一会,便往回游。我往前走,水面白茫茫的,几对野鸭子在远处悠然游弋。我绕着塘边的堤坝走,终于看清地里种的小麦,正在灌浆,粉嫩的麦芒嚣张地伸展,教人想起黄花闺女脸上的汗毛。望不到尽头的是麦地。海子的麦地!“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 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如果知青时代在岭南乡村看到的麦地不算数(所以不算,因为它是冬闲时节聊供点缀的小玩艺,无论面积还是长势都缺乏北方平原的壮观),那麽眼前便是和海子诗般配的田野。我蹲在垄沟上,贴着麦芒看阳光,光比麦芒还尖锐,几乎把眼睛刺盲。
我坐在水塘边,打开报纸,眯着眼读,跳开头条,跳开大陆版、台湾版、体育版、娱乐版,想读点恬静文字,可是找不到。座下是一根塑料水管,另一端在麦地上,出水口下方堆着跟篮球一般大的鹅卵石。风吹过来,不热,却比热沉重,是麦浪卷起来的地气。汗出来了。隐隐听到响声,以为发自某一道水闸,原来是血流经大脑的脉动。
几尾脱队的蝌蚪游进塘子,在离鞋子三尺的水边喁喁。我要跳下去,用手把塘底的白泥挖起来,筑一道短命的堤坝,再把坝里头的水戽干。塘子漾着热乎乎的泥土味……我脱掉鞋袜,脚探进水里,野鸭扑愣愣飞走。我惊醒了,把脚缩回。公路上,卡车司机高声和伙伴道再见。
该回去了。我把袜及鞋子穿上,走上简易公路,一台安上大钢耙的拖拉机开过来,把大片长着齐膝高茂草的田地耙翻,狼藉的草梗翻卷如浪。
回到赌场,恍如隔世。走近牌九桌,刚好撞上伙伴以三个4加一对Q的阵容煞了庄家,庄家把一叠彩色筹码推到赢家面前。同伴看到我,以壮士断臂的勇气站起,和我一起离开。他到柜台去把筹码换回现金,我有点心虚地问:“战绩如何?”“不多,赢了3百多。”“那就好。”我放心了,怕就怕杂志给他带来晦气。
午饭後,伙伴和我走出赌场,趁我四面张望找厕所的30秒钟,在角子机上按下30元的注,随着第三次咣啷声,屏幕显示:赢了171元。杂志终于获得彻底平反。
车开出赌场时,塘子在远处,水色仿佛瞎子的眼白。这才晓得,刚才追赶蝌蚪,不知不觉地走了好长的路。
下次该拣个下雨的夜晚来,那时,蝌蚪该变为蛙鼓,久违的天籁啊!
(载于2006年12月7日香港《大公报》文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