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断指之后,滴水不进地昏迷了三天。请了乡里的郎中察伤号脉,说是切猪草的刀刃上有毒,毒火攻入了心,怕是没有指望了。
消息传到方家的时候,阿法正在屋里写字。阿法写的是稼轩的《破阵子》,狂草。听见屋外媒婆和阿妈说话的声音,手里的狼毫就停了下来。阿法走出屋门,媒婆已经走了。院里的一只芦花鸡刚生了蛋,正冲着麦氏咕咕地邀功讨米吃。阿法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鸡哗地惊飞到篱笆上,满院子都是翅膀的划痕。麦氏掸下粘在脸上的一片鸡毛,说糍饭热在锅里了,要不要叫阿彩端过来给你吃?
阿法没有回答。麦氏虽然看不见阿法,却知道此刻阿法的脸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拧下一把水来。她搜肠刮肚地想找一句话来和儿子说,却只是觉得心虚气短。过了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如一条细弱的蚯蚓,艰难地在砂石般的心肺间凿着洞:“一会儿叫阿彩过去带个话给昌泰婶,我们出钱请三天的道场,给她超度亡灵。”
“六指还没有死,阿妈。”
“郎中让预备后事了。”
阿法没做声,麦氏只听见身后有些嘁嘁喳喳的声响。麦氏努力想睁开耳朵里的那副眼睛,却突然发现那副眼睛里是一片混沌。她知道这回她是彻底瞎了,她再也看不见她儿子的心了。
“阿妈我去打探下趟船期。”阿法说。
麦氏这才明白过来儿子是在换衣穿鞋准备出门,儿子是要去打探回金山的船期。麦氏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方宅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方家名下的每一垅田每一头牲畜,主子下人碗里的每一粒米饭,都是阿法的银票换来的。麦氏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儿子,现在才知道其实是儿子在掌控着一整个家。她掌控的是儿子的心,而儿子掌控的,却是一家人的性命。她有了儿子的心,一家人的性命才有着落。她若丢了儿子的心,她也就丢了一家人的性命。惶恐渐渐涌了上来,在眼角聚成两颗浊黄的泪。这一刻里麦氏也想起了六指的许多好处。六指的能干,六指的刚烈,六指的主见。偌大的一摊家业,决不是她这个瞎子和那个懦弱无能的妯娌可以主持得了的。儿子不在的时候,这个宅院需要的是六指那样的主心骨。她不让儿子娶六指为正室,是因为脸面。可是脸面只是包在性命上的一层皮,没有脸面的性命依旧是性命,没有性命的脸面却什么也不是了。
而且,六指如今不再是六指了。六指既然没有了那半截指头,六指的命也就不再是那个长着六个指头的女人的命了。六指已经一刀改了自己的命。这一刻若儿子的脚迈出了这个院门,方家大院就会轰然倒塌。
“阿法你叫阿彩去喊三婆过来,传话给昌泰婶,只要六指大难不死,我们马上退了那头的亲事,娶六指为正室。解铃还需系铃人,六指福大命大,听了这话,说不定就活过来了。”
麦氏听见阿法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算了,不叫阿彩,你陪阿妈一起去二三婆家。”
母子两人风也似的离了家,阿法几乎跟不上麦氏颠颤的脚步。
三婆进了昌泰婶的家门,麦氏和阿法都在门口等着。麦氏手里捏着一条手绢,已经被捏出了水。麦氏听见阿法的两只大脚在昌泰婶门前的泥石路上行过来行过去。麦氏和阿法一样着急,麦氏的着急里涵盖了阿法的着急,但麦氏的着急里还有麦氏自己的内容。
等了很久三婆才出来。出来时三婆无精打采,平日顺畅惯了的口舌竟然有了几分罕见的生涩。
“什么话都说了,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是你让昌泰婶转的话,还是你亲自跟她说的?”麦氏问。
“当然是直接跟她说的,趴在耳朵眼上说的。你们家的这份谢媒礼,我算是没福享用了。郎中说,也就是今晚的事了。”
往回走的路上,麦氏跟不上儿子的脚步了。麦氏觉得天塌了,整个地坠在了她身上。麦氏拖不动那两只菱藕小脚了,麦氏只听见手里的那根拐杖在全身的重压下发出凄厉的呻吟。
“阿法你一定要走,阿妈也拦不住你,可你至少要等到发送完了六指啊。”
半夜里昌泰婶起床去后院解手,突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像是轻风从墙缝里嘘嘘漏过,又像是细雨被泥土咝咝吸食。昌泰婶抬头看了看院里的那棵鸡蛋花树,树枝纹丝不动。又摸了摸树身,也是干的——这夜无风也无雨。她提着裤子顺着声音一路摸索过去,辗辗转转就摸到了六指的床前。
“粥……粥啊……”昌泰婶听见了六指断断续续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