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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  第六章 金山缘  (11月6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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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山缘
 

  
  民国四年-民国十一年(公元一九一五年-一九二二年),卑诗省温哥华市及新西敏士镇

  阿贤吾妻:
  吾归金山已月余,至今日方提笔报平安,皆因诸事忧烦困顿所致。吾返乡省亲数月,田庄诸事皆交予伙计掌管。旧年天候干旱,田产单薄,加之牲畜多病,年入剧减。多年来皆施畜粪以肥田,近日被数家洋番告至官府,称气味不雅,与金山卫生条法有违,官府罚之以巨款。幸有一位修铁路时的旧友瑞克·亨德森先生鼎力相助,聘得高深律师为吾辩护。
  然吾心头最大忧烦尚不在此。锦山儿自年初从红番部落归来后,性情大变,竟肯努力学习种田养畜之技,肯勤力劳作。吾以为浪子回头金不换,谁知前几日才得知,锦山与一耶稣教士相谋窝藏一青楼女子,并将家中细软银两,暗地赠与该女子维生。锦山自小生性愚顽悖逆,竖子不可教也,吾无奈已于昨日将其逐出家门。待今明两年田畜产加增,吾欲尽快攒得人头税款,携汝过埠。锦山自幼与汝相亲,汝之教诲,他肯听也未可知。阿妈由阿叔阿婶一家赡养。阿叔一家多年寄居吾家,极是知恩图报,阿妈交托于他甚是放心。锦河已十三,待成年后可在当地找一合适女子成家。汝腹中之胎儿,无多几将临盆。无论生男生女,皆可托阿叔阿婶暂时收养。当务之急乃是速速为汝买舟来金山。你我夫妻聚少散多,长思念却不得见,金山之约多年未践,为夫心中实为愧疚。
               夫得法 癸丑年八月初六于金山二埠

  阿法早上起来,穿好衣服洗过脸,第一件事就是在屋子的东南角点了一炷香,跪下。角落里摆的是谭公像,是他前趟回乡时带回来的。其实,阿法不是今天才开始拜谭公的。自从得知六指的船讯后,阿法就天天给谭公烧香磕头。谭公是出海人的神,而他的妻六指,如今就在海上,朝着金山,一步一步地近了。想起五年前锦山过埠还没下船就被海关收入监房,阿林老婆在监房里自缢的事,阿法至今心里尚惶惶颤颤的。他只有把心放在谭公手上,才能踏实下来做事。
  六指,他的妻,终于要和他在金山团圆了。
  这件事,是前次他从开平启程回金山之前,确切地说,是在他回金山的那一天,才突然敲定的。
  二十一年,他娶六指都二十一年了。
  这二十一年里,他的阿妈麦氏一直在跟他玩着小孩子拔河的把戏,六指就是绳子中间的那条手绢,他要,阿妈也要。阿妈要六指的方法,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要他娶个妾侍,在开平在金山都行。金山的行情,阿妈不知晓。开平乡里,却有的是愿意跟金山客的女子,三钱两钱就能买一打。阿法不说娶,也不说不娶,只是口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着。
  阿妈知道,阿法至今从田里干活回来,还是冷一顿热一顿地自己煮饭吃;阿法的衣裳被马车挂出了洞眼,依旧是自己粗针大线地缝补;阿法头疼脑热,只能干熬着,从来没有人给他拔罐刮痧。阿法年轻的时候,麦氏忍得下心,如今阿法不再年轻了,麦氏就忍不下了。
  麦氏眼睛瞎了,儿子回来,声音总是听得出来的。儿子跨过门槛轻轻地叫一声阿妈,她一下子就听出了儿子声音里的变化。儿子的声音如同一只被虫子蛀过的榛子,有些空了。从十六岁离家去金山,儿子把每一滴精血都化成银票寄回家。儿子养活了树枝一样繁多的家人,而自己却成了树梢上一颗半空的榛子。她若是再把拔河的游戏进行下去,到时候她有可能得到了手绢,绳子则断在了她手里。
  阿法离家那天早上,六指和锦河搀着瞎眼的麦氏,一起送他到村口。锦河看着阿法,说阿爸你长肉了,夹袄都扣不拢了。阿法就笑,说你阿妈天天这个汤那个汤喂我,都把我喂成甲鱼了。你别眼红,一回金山这身肉都得收回去一没得汤喝了。六指别过脸去,不说话。六指一开口眼泪就要掉出来。六指的肚腹已经显了,步子就比平日慢了些。六指慢行了几步,终于把喉咙口那团东西咽下去,才说河仔你别听你阿爸诓你,金山的新鲜,他哪样没见识过?怎么会稀罕家里的汤呢?
  麦氏的脸突然就暗下来,拐杖在地上压出了一个坑。“阿法你回去后快快攒钱。”麦氏说。
  阿法说知道了,再多买田。这样的吩咐,阿法已经听得多遍了。田,田,还是田。前次为了从朱四手里赎回锦河和六指,家里的田产卖得七零八落。阿妈念念不忘的,是把田再买回来。阿妈穷怕了,全部心思都在买田置地上。阿妈信不过银子,即使硬硬实实地捏在手心里也信不过。阿妈只有踩在自家的田埂上时,心才是定的。
  不是田。麦氏扬起拐杖,朝着六指的方向挥了一挥,说你赶紧把钱攒够了,带她走。
  阿法和六指同时旺了一怔。这句话他们已经等了二十多年。铁树都开过花了,也没有等来。六指愣了半晌,说阿妈我总是伺候你的。麦氏哼了一声,说你的心在哪里,我还不知道?麦氏的舌头像锥子,从那里飞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把人扎成麻子。六指的面皮却刀枪不入。六指只是轻轻一笑,说阿妈我走了,你怎么办?麦氏又哼了一声,说我跟他阿叔阿婶过。阿法的银子都快把他们供成菩萨了,人体面不如银子体面,养个老嫂子他总不能有话说。
  阿法撩起长袍,跪在路上,对麦氏磕了三个响头。麦氏虽然看不见,却闻见了阿法的额头扬起的尘土。“阿妈的恩德,儿子今生难忘。儿子回去金山,就要多多挣钱,多多给阿妈买田置地。将来儿子若不能年年回来,也必叫锦山儿回来,探望孝敬阿妈。”
  听见锦山的名字,麦氏扯得紧紧的脸颊才松泛开来,现出隐隐一丝笑意。
  “你回去告诉山仔,他给阿人带来的杏仁糖豆,吃是好吃,就是硬了些。阿人没牙齿了,下回就带软绵些的。”
  阿法嗯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给六指,两人只是笑。锦山失踪的事,一直瞒着麦氏。麦氏虽然不识字,却常问六指锦山来没来信。六指搪塞不过去,就编了些信胡乱地念给麦氏听。阿法这趟回乡,也以锦山的名义给麦氏带了几样稀罕的物什,麦氏竟毫无觉察。直到最近锦山突然从红番部落归来,给家里来了信,阿法和六指才敢在麦氏面前放松下来。
  六指来金山,就这样在一个仓促的早上仓促地决定了下来——如果二十年也可以算仓促的话。
  阿法回到金山,就开始攒钱。这两年的年成渐渐好些,阿法一家一家地登门烧香拜佛,总算把建碉楼欠下的债又宽限了些日子,先把六指的人头税攒齐了。
  阿法拜完谭公,就进屋收拾被褥。被子的棉花虽然不是全新的,却是刚刚重弹过的,还算松软。被里却是旧了,洗过了多回,早洗得懈怠了。新被里早就预备下了,是从温哥华洋番的百货商行里买的,英国产的细亚麻布。船期他已经打听好了,若风顺,今日下午三时到埠。他换好被褥就要赶车进城,在唐人街买些家用琐碎,然后再去福佬的剃头铺里剃个头刮个脸,就差不多到接船的时辰了。
  阿法正缝着被头,伙计龙眼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说阿婶来了我有汤喝,省得天天吃你猪都不吃的馊饭。阿法呸的一声吐了线头,说你个衰仔别在我这里哭穷,这几年,你没少在我眼皮底下搂钱。把钱捏出水来也没用,又生不下儿孙给你。赶紧自己回去娶一个来,要汤要水,咸淡合口。
  龙眼呵呵地笑,说阿叔你手这么紧,一个毫子都漏不下来,我能在你手里发财么?横竖有口饭吃就是了,老婆就别想了。
  阿法就喊龙眼过来穿针。阿法的眼睛越发花了,穿针写字剪指甲很有些吃力。龙眼一边穿针,一边就说阿叔我阿弟前几天在坚禄镇看见山仔了。
  阿法不吭声,捏着剪子的手停了下来。锦山被逐出家门已有两年,一直居无定所。因为拐带了妓院的女子,便不敢在温哥华露面,听说在霍普港躲了一阵子,后来又有人在耶鲁镇上看见过他。旧年过年的时候,锦山给阿法邮过一张五十加元的银票,没留地址,邮戳却是利顿的——那是阿法当年修过铁路的地方,如今早沦落成人烟寂寂的鬼镇了。在这么个鬼地方竟能攒得这么大一笔钱财,也不知干的是什么杀人越货的事。阿法接到那张银票,眼皮跳了好几天。后来,再电没了锦山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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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法有些后悔赶走了这个儿子。儿子在不在他身边都一样惹祸。在他身边惹的祸,他看见了,他的担忧就有了底。不在他身边惹的祸,看不见,他的担忧就没了底。原先以为眼不见为净,谁知眼见的时候,愁烦只是一根刺,正正地扎在心尖上,疼是疼,却只要专心地对付一样疼。眼不见的时候,愁烦就成了一片荆棘,拔了这根,又有那根,永远也除不干净,倒不如当初就让儿子在他眼皮底下惹祸。儿子这根刺,捅进去是疼,拔出去也是疼。而这两种疼,阿法都是不能跟人说的,所以阿法人前人后都不提锦山,仿佛从来没生过这个儿子。只是,每次从别人嘴里听见锦山的名字,他的眼皮就要噗噗地跳动几天。他对这个儿子的记忆,似乎都是与祸事相关。儿子是肉,祸事是皮。剥了皮,儿子就不再是儿子了。
  “山仔在一家杂货铺里租了个角落,给人照相,生意挺红火。红番最多,都穿了靴子别了枪,摆牛仔的样子拍照。”
  “一个人?”阿法问。锦山走后,这是阿法第一次开口打探儿子的消息。
  龙眼知道阿法问的是什么。龙眼咳嗽了几声,才嗫嚅地说那个,女人,也在。龙眼抬头看阿法,见没有发怒的意思,才接着说:“阿弟说她英文比山仔说得通,洋番红番的女人,都爱找她说话。”
  阿法的脸像破棉絮似的黑厚了起来。
  龙眼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放在阿法手里,说我阿弟告诉山仔阿婶就要过埠了,山仔问船期,要去接船。阿弟说你不要去,省得惹你阿爸生气。他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就上了楼,拿了这个手巾包,要阿弟交给阿婶,随便在城里买几件衣裳,说别让你看见。
  阿法看也不看,就把手巾包咚的一声扔在了床上。龙眼又呵呵地笑,说阿叔你脾气好凶。其实这事也不是山仔的过错。一个女人拼死跟上了你,你能怎么样?轮到你,不是也得收留人家么?山仔随了你的好心跟哩。再说,现成讨上个女人,不花彩礼不花过埠费,还不白讨个便宜么?你不喜欢,将来叫他再讨个正经人做正室就是了,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吗?
  阿法依旧不说话,脸色却和缓了些。待龙眼走了,阿法关上门,才打开那个手巾包,里头是一堆毫子和一叠揉得卷起了边的零票。毫子和票子上都是湿黏黏的,不知是油还是汗。阿法数过了,统共是十二元八毫六分。
  儿子,这个儿子,这个扒了皮剁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儿子。阿法的眼睛热了一热。至少知道他安顿下来了。这根线是自己放出去的,自己是收不回来了。也许只有等六指来了,再慢慢地把他往回收了。
  阿法赶着马车往码头去的时候,满心都是对六指急切的思念。这天阿法想的,不仅仅是六指一个人,阿法也想锦山。可是阿法无法直接去想锦山,只能通过六指来思念锦山。六指是他和锦山之间的那座桥那个隧道,若不通过六指,他走不过去,锦山也走不过来,他和锦山只能永远隔岸相望至老至死。
  可是这天在码头,阿法却没有接到六指。阿法接到的,是锦河。锦河是最后一个下船的。他挑了两个硕大无比的箱子,如一只驮着泥块的蚂蚁那样缓慢艰难地挪动着。阿法被惊讶重重地击中,几乎坐倒在地上。他说:“你、你阿妈呢?”
  “阿妈说阿哥走了,你缺帮手,就让我来了。”
  “是不是你阿人的主意?”阿法一把揪住了锦河的衣襟。
  “不,不是的。阿、阿人也叫阿妈来的。阿妈说,她来了添你的花销,又不能帮、帮你挣钱。我、我不要来的,是阿妈硬替我买了船、船票的。”
  锦河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却看见阿爸的脸在他的解释声中渐渐地垂挂了下来,铁青的下颌上有一个剃刀的口子,还在隐隐地渗着血丝。他就知道阿爸是不喜欢他来的。他到金山的第一步路,走得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往后他得走多少步路,才能在阿爸跟前赢得那个理直气壮呢?锦河的步子越走越小,他弓着腰佝着肩,只想把身子缩在自己的影子里,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哭什么哭,还没让你吃着一点苦呢。”
  阿法看着锦河脏得起了结子的头发和衣襟上呕吐物的干痂,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也不像锦山呢?阿法想。
  “就是这家。”
  阿法跳下马车,把车上的那个蓝皮包袱递给锦河,两人就走到了那座房子跟前。房子很大,两层楼,楼前有一个院子。锦河站在铁栏杆外边往院子里看,没有看见门。锦河只看见了三个门洞。门大约是藏在三个洞中的一个里。门在这个时候只能是一种模糊的想象。正午的太阳照得天和地都是一片煞白,那一片煞白中只有那三个门洞黑得如同三个煤窟窿。想到在这样的黑窟窿里住着的那家人,锦河在火热的太阳底下打了个寒战。
  “阿爸,我真的不想去。我就在家,帮你种菜。”
  这句话,锦河一直含在嘴里,从家里含到现在。话已经含成了石头含成了铁,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阿爸最初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耐心的。“亨德森先生家的女佣,回英国结婚了,现在找不到人帮忙。亨德森太太身子弱,家里不能没有佣人。”阿爸说,“亨德森先生是阿爸修铁路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帮了阿爸和阿林伯好多忙。若不是他,阿爸挣不来这么多钱买田置地。”
  阿爸把亨德森家的事翻来覆去地讲了几遍,锦河才渐渐听出了阿爸的意思。阿爸要他去亨德森家做佣人,就是阿彩阿月那样的佣人。亨德森先生求到阿爸头上了,阿爸是不能推却的。
  惊讶如一口没有煮熟的硬饭,噎得锦河短了气。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可是,我从来没有煮过饭呀。我连炉子也不会生。”
  “亨德森太太会教你的。”
  “可是,我听不匿洋番的话。”
  “听听就会了。”
  “可是……”
  渐渐地,阿爸的耐心就被锦河磨薄了。阿爸的眉心蹙了起来,脸上的疤粗了许多。“你阿妈,怎么就让你来了呢?”
  锦河一下子住了口。这是锦河的软肋,多少年之后还是。那只来金山的船,原本该载着阿爸后半生的幸福来的。可是他却偷换了阿爸的幸福,尽管是不情愿的。他就是押上他自己的一辈子,怕也是换不来阿爸的欢喜了。
  早上启程的时候,锦河蔫蔫地靠在马车里的麻袋包上,没有说话。锦河说不得话。锦河只要一开口,就管不住他的眼泪了——阿爸讨厌男人流眼泪。他到金山才四天,除了阿爸和阿爸的那间屋子,他还没来得及认得任何一张脸任何一扇门。金山是口深得见不到底的井,阿爸是井壁上垂挂下来的那根绳子。没有阿爸,他会迷失在这口黑咕隆咚的井里,永不见天日。可是今天,他就要离开他唯一认得的那张脸那扇门,走进一扇完全陌生的门,伺候一个完全陌生的洋番女人。他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他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惯她家的饭食。他不知道他睡不睡得惯她家的床铺。而且,他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他和她之间是一条任何舟楫都渡不过去的深渊。
  “从前在家,是人伺候你。现在你在洋番家,是你伺候人,别再摆少爷的谱。放屁打嗝咳嗽,有声响的事都要躲开人。吃饭的时候,她不叫你上桌,你就自己在灶房间吃。每天要洗脚才上床。包袱里有一块咸鱼干,实在吃不下她家饭的时候,撕一块下饭。”
  “一周做六天活,歇一天。周六煮完晚饭,你就可以走了。阿爸接你回家,周——早再送你回去。”
  “一块两毫五一天,周日歇息也算给你,一个月就是三十七块五毫。吃住都在她家,一年下来,也能攒不少钱。”
  推开铁栏杆走进中间那个深黑的门洞时,阿爸突然搂了搂锦河的肩。锦河很瘦,肩上的骨头硌得阿爸手痛。锦河在阿爸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裂缝。
  “金山的钱大,寄回家去,一块顶好几块。阿爸和你再熬上几年,就能还清碉楼的债了。”
  阿爸敲门,门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狗吠。狗很凶,叫得门窗嗡嗡地颤动。门开了一条小缝,探出一张女人的脸。女人不开门,却只是呵斥狗。女人喝一句,狗回一声。狗和女人嚷来嚷去的,最后狗还是没嚷过女人,就低软了下来。女人这才开了门。女人很高也很瘦,面色苍白,眉眼淡淡的,五官仿佛都在水里浸池过多日,恹恹地褪着色。女人穿了一件紧身上衣,一条及地的长裙。女人扭身的时候,锦河赶紧闭上了眼睛——锦河觉得女人的腰随时都会折断。
  女人和阿爸说了几句话,锦河一句也听不懂。锦河站在阿爸的影子里,腿脚一阵一阵地发软。他只是紧紧地抓住他的包袱,仿佛那是他的紧身箍,没了包袱他就要散裂成一地的碎片。
  “亨德森太太问你多大,我说十五,她不信,说你看上去才十岁多点。”阿爸解释给锦河听。
  “你他娘的才是十岁多点呢。”锦河不做声,却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这是锦河能想得出来的最刁狠的话了。
  “亨德森太太问你有什么话问她。”
  “我、决不、替她铺床。”锦河想了很久,才说。
  阿爸忍不住笑出了声。笑过了,才正眉正眼地对亨德森太太说:“我儿子说他不知道怎么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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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德森太太蹙了蹙眉头,说我听瑞克说了,他什么都不会。铺床是所有的事情中最简单的一样,当然,还是我教他。
  阿爸摸了摸锦河的头,就走了。阿爸把影子也带走了,剩了锦河一个人无遮无拦地站在这个陌生女人的目光里。锦河扭头看了一眼,阿爸已经跳上了马车。“周六,阿爸,早点……”锦河的话刚一出口,就被风劫走了。阿爸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阿爸的马已经扬起蹄子上了路。
  锦河扔下包袱,趴在门洞里哭了起来。锦河的眼泪忍了太久。阿爸走了,盖着他的天没了,载着他的地没了,他还要脸面做什么?女人靠在门上,默不做声地看着锦河。狗从屋里走出来,伸出血红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锦河布衫上湿咸的泪痕。
  “阿爸,你说的,一年,就呆一年。”锦河对自己说。
  锦河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将反反复复地说过多次,一直说到他说不动了为止。
  “e……gg”亨德森太太从篮子里拿出一枚鸡蛋,举到锦河的眼前,—个音节—个音节地说。
  亨德森太太放下鸡蛋,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也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ca……ke,”
  亨德森太太画完圆圈,指了指茶几上摆着的亨德森先生的照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锦河来到亨德森太太家里已经两个星期了,亨德森太太一直是用这种方式跟他说活的。刚开始的时候他听不懂,现在他还是听不懂。不过刚开始时他的听不懂像是一块铺天盖地的黑幔子,从头到尾把他裹得看不见一丝缝隙。现在的听不懂也还是一块黑幔子,只是那幔子上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破绽了。他猜想亨德森太太是要给她的先生煎一个荷包蛋。锦河的猜测大致准确,不过亨德森太太要给丈夫做的,不是荷包蛋,而是蛋糕——那天是亨德森先生的生日。
  亨德森太太抓了一个鸡蛋,在碗沿上轻轻一磕,蛋清和蛋黄流进碗里。第二个也是这样。第三个鸡蛋是个流黄蛋,亨德森太太便扔到了垃圾桶里。抓第四个鸡蛋的时候,亨德森太太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把鸡蛋放回篮子,拉了锦河的手,说:“You,do,it.”
  锦河猜出亨德森太太是要他来做。他就从篮子里抓起一个鸡蛋,学着亨德森太太的样子,在碗沿上一磕——却磕重了,蛋清和蛋黄打了一个滚跳到碗里,碗面上落了几片蛋壳。第二个他就知道轻重了,磕开的是一条细缝,蛋清蛋黄清清爽爽地流进了碗里。轮到第三个鸡蛋的时候,他只轻轻一磕,就扔到垃圾桶里去了。亨德森太太一怔,明白过来,哈哈笑起来,笑得额上鼓出了一个包。
  亨德森太太患有严重的关节炎,疼痛像一只捉摸不定地游走在她血液里的虫子,晚上睡下的时候还停在手指上,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走到肩上了。喝着咖啡的时候,还喊着背痛,放下杯子的时候,却站不起来了——是膝盖疼。所以亨德森太太的眉头,是常常蹙紧着的,一年里头难得有笑颜。可是,自从锦河来到她家之后,她已经笑过几回了,回回都笑到流出眼泪的地步。
  第一回是锦河来的第一天。那天下午亨德森太太决定带领锦河打扫客厅和厨房。她拿了一个鸡毛掸子,让锦河掸拭桌上和墙上的灰尘。掸到餐桌边上的时候,锦河偶然发现墙上有一块突出来的东西,就顺手往上推了一推。噗的一声房间突然一片雪亮。锦河大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了耳朵,任凭亨德森太太叫了多声也不回应。后来亨德森太太才明白过来,锦河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瓦数的电灯,他以为自己是遭了雷击。在开平乡下,家里一直点着油灯。即使在阿爸二埠的家里,也只有两盏十瓦的小电灯,虽比油灯亮些,却远不是这样的雪亮。
  还有一回是在第二天早上,亨德森先生在厕所里刷牙,而锦河正在厨房里煮开水,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铃声。锦河找来找去,才发现那声响是从茶几上的一个黑匣子里发出来的。亨德森先生叼着一柄牙刷跑出来,满嘴白沫地对锦河指了指那个黑匣子。锦河赶紧拿了一块擦桌布来捂那个匣子,声响小了些,却还在。便又去沙发上搬了一个布垫来捂,捂来捂去却还是捂不死那串铃声。吃早饭的时候亨德森先生把这件事告诉给太太听,亨德森太太笑得浑身乱颤,说可怜的孩子,从没见过电话,他爸怎么也不教教他。
  亨德森太太终于止了笑,擦过眼角的泪,把那个磕了一条缝的鸡蛋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打在碗里。上帝啊,我得费多少唇舌,才能让这个蒙古种的少年人明白,并不是轮到第三个鸡蛋就一定要扔掉的。亨德森太太拿了一柄木勺,把碗里的鸡蛋搅碎了,然后把勺递给了锦河,锦河就学着亨德森太太的样子打鸡蛋。锦河打鸡蛋的样子很滑稽,双肩高耸,两手动作凶猛,仿佛在用一柄重锤,敲打着一只细蚊虫。锦河跟亨德森太太学做家事,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立刻抓住皮毛,却似乎永远拿捏不住事情的精髓。
  亨德森太太看着锦河脑后有一绺头发在随着他的动作一耸一耸的,又有点想笑,却忍住了。她想如果不在适当的时候制止他,这个愚蠢的中国少年人可能会一直打到把碗敲碎为止。她想从他低垂的头脸上找到一丝类似于表情的东西,可是她失败了。他的脸如同一块扯紧了的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一丝裂缝。她觉得这个少年人周身上下都围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没有人能看得清那棉被底下的情绪。有时她真想拿一根粗针在那被子上捅出一个洞来,看看里头流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
  可是没等到试她的针,她就看见了洞眼。那是他来她家的第一个周六,下午他洗菜的时候就开始有些魂不守舍,耳朵一抖一抖的像是守门的狗在听门外的动静。她猜出了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接他回家的阿爸。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破绽——他并不喜欢呆在她家里。 她的膝盖又开始疼痛起来。她不得不在椅子上坐下,继续看他目不斜视地打着碗里的鸡蛋。她觉得蒙古人种长得实在有些古怪,脸是扁平的,眉目长得很开,眼睛像是面粉团上用刀拉开的两条细缝。穿着也很古怪,上衣像是长大衣,却在腋下开襟。裤子只露出一小截,裤脚上扎了两根绳子,鞋子和袜子都是布制的。这样的衣装,上厕所会有多少麻烦呢?
  他们不仅长相穿着古怪,吃的也古怪。前天她在走道上闯到了一丝非常怪异的味道,她在整个房子里走了一圈,才发觉那是从锦河屋里发出来的。她走进他的房间,撞见了锦河正在吃东西,见到她就慌慌地往抽屉里塞一原来是一包从颜色形状到气味都与腐烂的垃圾相似的咸鱼干。她留意到他在她家的饭桌上吃得极少,看来他一直在饿着,他的胃不喜欢她家的食品。那天她把那包几乎让她当场呕吐出来的咸鱼扔进了垃圾桶。她以为他会抗议,可是他没有。他的脸依旧绷得很紧没有一丝破绽。
  第二天饭桌上她在他的盘子里放了一块法式煎鱼,上面浇着浓厚的奶油汁。他端着盘子走到厨房里吃——他从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他都吃完了,但是吃得很吃力,中间停顿了许多次。
  她的丈夫瑞克?亨德森在多年前认识过一些修铁路的中国人,至今还会讲起一些听起来像阿拉伯之夜里的故事那样荒诞的往事。当然,那些事都发生在他们结婚之前。她是曼彻斯特城里一家布商的女儿,嫁给瑞克之后从英国来到了温哥华。除了在中国人的杂货铺里买过东西之外,她从来没有和中国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瑞克提出让锦河来家里当佣人,正是在她的英国女佣离开一周之后——那是最近几年里她换的第三个女佣。受过专门训练的英国女佣是上帝赐给大不列颠家庭主妇的最好礼物。可是最好的礼物通常是不可多得又不能持久的。那些跟着主妇们跨越大西洋来到加拿大的年轻女佣们,通常会在主妇的客厅里很快遇上一个正派体面而渴望结婚的年轻人,两人飞快地坠入爱河和婚姻之中。如今在温哥华全埠,已经很难找到一个欧洲女佣了。所以近来白人主妇的厨房里,开始出现中国男孩的身影。
  瑞克两年前离开了温哥华大酒店,来到了哈德逊河湾百货公司,做了采购部的经理,经常在伦敦巴黎慕尼黑和加拿大东部出差。瑞克工作很累。她和他反复商量过雇新佣人的事,她觉出了他的不耐烦。所以当他提出要雇法兰克的儿子时,她虽然没有立刻赞同,却也没有坚决反对。瑞克的神经像是一根被扯得稀松的绳子,已经承受不住任何的重量了。而她的病痛,就是挂在瑞克绳子上最重的那样东西。她既然不能压断瑞克的绳子,就只能把这样东西提在自己手里。可是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她在随时准备把她的重量卸在另一根绳子上。
  现在她的这根绳子就是这个愚笨木讷的、被她叫做吉米的蒙古种少年——她叫不出他古怪的中国名字,便自作主张替他改了名字。
  “停,吉米,停。”亨德森太太说。
  可是锦河没有听见,锦河的耳朵已经被碗和木勺的撞击声蒙住了。亨德森太太只好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锦河停下来。其实停下来的只是木勺,锦河的手还在不知所措地哆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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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9-11-03
  亨德森太太把躁动不安的膝盖揉顺了,站起来,开始了制作蛋糕的复杂工艺。水,豆油,面粉,月桂粉,苏打粉,糖,每一样的比例都是严格按照甜食谱来的。当然,绝不能忘了香草奶油,那是瑞克的挚爱。火候,火候是另外一门学问了。这些学问,什么时候这个中国男孩才能学会呢?但愿答案不是永远。
  今天是瑞克的五十七岁生日。她一直假装忘了这个日子,她没有给他一星一点的暗示。其实这几天,她一直在紧锣密鼓地为今天这个晚上做准备。酒早已买好了,是波尔多窖藏了十五年的红葡萄酒,汤是奶油蛤蜊,开胃菜是生菜和法国鹅肝,正餐是熏三文鱼和羊肩片,甜点当然是蛋糕。这些平日在欧式餐馆才能吃到的菜,今晚却会出现在她的餐桌上,而且都是出自她的手。她知道瑞克平日应酬多,早已厌倦了人前的抖嗦,他宁愿瘫坐在家里的圈手椅上,把身上的每一丝赘肉每一根神经都松软下来,毫无吃相地吃一顿家常餐。蛋糕需要四十五分钟的火候,现在放进烤炉还太早。等瑞克进了家门,脱下外套,松了领带,坐下来喝上一小杯开胃酒的时候,蛋糕才应该带着烤炉的松软热气出现在托盘上。那时,她会假装大吃一惊地问:“天哪,那么好的蛋糕,难道有谁过生日吗?”
  其实,这一切琐事加起来,还只是今晚宴席的一个皮毛。酒食当然是她给他准备的惊喜,可是她给他最大的惊喜,还不是这些。她给他最大的惊喜是她自己。为了今天晚上,她请全埠最有名的欧洲裁缝,给她定做了一件晚礼服。料子是绛红色的软缎,带着同样颜色的蕾丝,样式是巴黎这一季的时髦。那年当他在曼彻斯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的就是一件绛红色的长裙。他们是在一个朋友家里的宴会上不期而遇的。那时他是一个已经谢顶的四十八岁的中年人,而她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处女。他和她都错过了婚嫁的最好年龄,不过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再老也是有机会的,而她错过了他也许就不再有停靠的驿站了。那天她表现矜持,在如云的女客中并没有特意寻找和他说话的机会。可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她的衣裙上沾满了他的眼睛,回家的路上怎么掸也掸不干净。第二天她就接到了他请她赴宴的邀请,于是她就记住了他是一个喜爱绛红颜色的男人。她是绸布商的女儿,从小在衣料堆里长大,深知合适的布料合适的颜色和合适的身体相撞时,会擦出什么样的火星子。今晚她期待着那种火星子能灼伤他的眼睛。
  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在椅子上略微打一个盹,然后再上楼梳洗换衣。放下调好了的蛋糕盆时,她突然觉得她的膝盖被一只大虫子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太狠,一下子把她的膝盖咬出了一个大洞。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像一只半空的米袋那样地软在了地上。锦河跑过去的时候,看见亨德森太太的眉头蹙得如同一团手巾,从那里拧出来的是一滴一滴的水。他看不清楚那是汗,还是眼泪。后来那水就渐渐地变了颜色,是血,是她的指甲掐进了她的太阳穴。
  锦河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扒下亨德森太太捂在额头上的手,掐住了她的虎口——狠狠地,一口气也不敢松。亨德森太太吃了一大惊。吃惊的其实不只是亨德森太太。亨德森太太膝盖里的虫子,也似乎吃了一惊,突然安静了下来。亨德森太太看见锦河的嘴唇抿得煞白,手腕在发冷似的抖,仿佛全身的血气都聚到了那只手上。渐渐地,那两个掐着她虎口的手指,变成了两截青紫色的肉肠。她开始还想挣扎,后来就不动了,因为她感觉到她膝盖里的那只虫子,正慢慢地离她远去。她害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和动作,都能把它重新召唤回来。
  后来锦河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她的手。她刚想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发现锦河泥塑木雕一样的脸上,正慢慢地裂开一条缝——那是他的微笑,他在她家的第—个微笑。
  “阿妈……我……”锦河指了指远方,又指了指自己的手,结结巴巴地说。
  锦河说的是英文。那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英文。那一刻亨德森太太很感意外,一时竟不知所措。当她一瘸一拐地往楼上走的时候,才醒悟过来,这个被她随意叫做吉米的男孩,也许想告诉她:这个止疼方法是他远在中国的阿妈教给他的。
  那天亨德森先生没有在六点钟到家。当他推门进屋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三刻了。屋里没点灯,很黑,餐桌上却点着两只硕大的红烛。红烛已经烧矮了,银烛台上堆满了湿软的烛泪。亨德森先生看见了两只高脚酒杯。
  “菲丽丝,为什么不点灯?”
  亨德森先生随手就开了灯。电灯亮起来的时候,蜡烛就成了两只淡暗无光的萤火虫。亨德森先生看见了餐桌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全套银餐具,镶着金边的英国骨瓷盘碗和绣着他名字缩写的紫红亚麻布餐巾——那是他的岳母从约克郡给他们邮寄过来的结婚礼物,他太太平时把它们放在柜子里做摆设,极少拿出来用。厨房和餐厅相接的那个角落里,锦河正坐在一只踩脚的小凳子上打盹,灯光大亮的时候他刚刚进入了—个与家乡和河流有关的梦境。
  锦河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帮亨德森先生脱下外套和帽子。锦河觉得今天亨德森先生的衣服上有些气味,后来明白那气味其实是从亨德森先生的鼻子里冒出来的。亨德森先生的气喘得很粗,鼻孔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酒气。亨德森先生问,摆这些东西做什么?锦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东家不吭声。亨德森先生掏出手绢抹去了挂在锦河嘴角的一线口涎,问太太呢?亨德森先生说话的时候满嘴都是舌头,不过这句话锦河是听得懂的,锦河就指了指楼上。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蚂蚱跳过草叶的声响。那是亨德森太太的衣裙在拂过地板。“瑞克,为什么这么晚?”
  亨德森先生只和太太打了个照面,还来不及回话,一个肥胖的饱嗝涌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那个饱嗝并不是孤军作战的,身后还跟着千军万马。他飞也似的跑进了厕所,紧紧地关上了门。亨德森太太站在厕所门口,听着里面的水龙头开得如同尼亚加拉瀑布,过了很久才静下来。在两个饱嗝的间歇里,她的丈夫对她说:“对不起,和马克去喝了一杯。他老婆去了法国,他不想一个人这么早回家。”马克是亨德森先生的顶头上司,亨德森太太也认得的。
  亨德森先生终于打开厕所的门走了出来,迎面就撞上了盛装的亨德森太太。亨德森太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颊上飞起两团隐约的桃红,像中学毕业舞会上等候男生来邀舞的女生。
  “嗯,很好,紫色很适合你。”亨德森先生与亨德森太太擦肩而过,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亨德森太太的身子刹那间僵硬了起来,将那身绛红色的软缎衣裙撑成一个长方块。她不说话,依旧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颊上的红晕渐渐退下。锦河颤了一颤,因为他听见了一声尖锐得几乎要挑破他耳膜的撞击声。那是亨德森太太的眼泪砸到地上的碎裂声。
  “亲爱的,今天晚上你请客吗?”亨德森先生带着力士肥皂的清香,从楼梯上俯下身来问。

  母亲大人:
  儿前目见家书,得知阿人身体尚康健,锦绣妹妹已识得行路,甚是欣慰。近年来欧洲战事频繁,金山诸多男丁赴欧洲打仗,田园荒芜无人耕种,阿爸以平价购入大片田地。亨德森先生说战事很快就要了结,战后土地田产必然升值。阿爸也说留得良田在,来日好处多。儿在亨德森家已逾一年,本想回农庄帮阿爸打点田产,然亨德森太太身体一直未见好转。阿爸念亨德森先生从前救助之恩,命儿在他家再做一年。儿如今已学得煮饭清洗打扫等家事,得闲时也跟亨德森太太学少许英文,诸样事情上都有长进,请母亲大人稍安勿虑。阿哥来过亨德森家数次。阿哥如今住在坚禄镇,离温哥华有些路途。阿哥开了一个影像馆,为镇里人照相。阿哥那里红番多,皆爱影像,赚钱容易,只是阿爸至今不肯和阿哥相见。如今我和阿爸还有阿哥都挣钱,碉楼的债指日可以还清。目后将攒积过埠费,盼母亲和阿妹早日来金山,全家可得团聚。儿在此叩首敬颂母亲并阿人大安。
                        不孝儿锦河
                        民国五年九月初八于金山温哥华城

  亨德森太太说她嫁过来十年了,十个冬天,就数这个最冷。
  锦河从来没戴过帽子,今年却戴了—是亨德森先生的旧帽子,格子呢,大檐·亨德森先生的脑袋很大,帽子盖在锦河的头上顺带着把锦河的眼睛鼻子都盖住了,锦河走几步路,就得往上挑一挑。
  锦河走到门口,看见屋檐下垂挂着几条透明的东西。早晨的太阳苍白无力,依稀照见了那东西里边丝丝缕缕的纹理,像是一把水草,也像一条长了许多脚的蜈蚣。当时锦河并不知道,这东西叫冰凌。锦河拿起放在门厅里的扫帚,敲了一块下来,塞进嘴里。那东西刚碰到了他的舌头,他的下颌便掉了下去,半天合不拢来。那东西很快就在他的舌头上化成了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他忍不住打了一串寒战。他舔了舔发麻的嘴唇,却舔着了几粒泥沙。他把泥沙吐了,才想起来他是有急路要赶的。
  这条路锦河每周都要走一遍,走了一年,渐渐地就走得熟了。哪一个拐角上长着什么样的树,哪一块石板裂成了什么样的缝,锦河大体都知晓。
  从亨德森家的院门走出去,几步就到了街上。街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马路,走人,也走车。当然,在开平乡下人的眼里,这样的路也只有在县城才能见着。沿着这条街走上一刻钟,往右一拐,就到了一所学堂。学堂把路挡断了。锦河就从学堂的草坪上斜穿过去,三五分钟就插到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很短,锦河细细地数过,从街头到街尾,统共才有二十一座房子。第十八座和第十九座房子中间,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刚够一个人一条狗前后穿插走过。从这条窄道上穿出去,就到了广东巷的背面。锦河从广东巷的背面悄无声息地抄进来,推开一扇堆满了垃圾和破纸箱的小门,走进了一家叫广昌行的杂货铺。广昌行和唐人街的任何一家杂货铺都没有区别,卖的无非是些时蔬瓜果大米南货。摆货的方法也和别的杂货铺一样,干货米袋摆在后面,时蔬瓜果一路堆到街面上。可是整个唐人街,只有这家叫广昌行的铺子,有锦河要的东西。这东西,是绝对不会在货架上找见的。
  锦河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走进来,从敞口的麻袋里捧起一把黄豆,放在鼻尖上闻一闻,放下了。又从筐里抓起一个咸鸭蛋晃一晃,看有没有散黄。不过那都是做给店里的客人看的。等店里的闲人都散了,锦河径直走到柜台,把手里的那只空瓶子,连同掌心捏着的那把钱一起递给店主。锦河给的那个瓶子是个麻油瓶,上面贴着芝麻娃娃的商标,商标上洇着一团油迹。店主弯下腰来,在柜台底下摸索半天,把那瓶子装满了,递还给锦河。用不着话语寒暄,甚至连目光都不用交换一下,就做成了一笔生意。店主知道,这个年轻人还会回来的——顶多一个礼拜。
  锦河手里捏着瓶子,从后门出去,沿着来路走回家去。一来一回,通常是半个时辰。锦河平日路过学堂的时候,若遇见学生课间休息,他就会略等片刻,等到那个衣领扣得齐齐整整的女老师摇起了手里的铃铛,学生重新回到课堂的时候,再穿过那块草地。
  可是今天他等不及了。不是他等不及,是亨德森太太等不及。亨德森太太的肩膀,昨天疼了一夜。锦河的房间在尽西头,亨德森太太的房间在尽东头,中间隔了一层楼,可是锦河却听得见亨德森先生的鼾声间歇里,亨德森太太辗转反侧的呻吟。亨德森太太今天早上把亨德森先生送上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发锦河去买瓶子里的东西。
  锦河手里那个麻油瓶子里装的不是麻油,是大烟汁。用大烟汁止疼,是阿哥锦山告诉他的。有一回锦山来看锦河,正遇上亨德森太太犯病,锦山就告诉锦河去唐人街买一瓶大烟汁试一试。锦山说金山官府好几年前就禁了烟,唐人街的大烟馆已经全部关了张。现在只剩了广东巷的广昌行,还在偷偷地卖——只卖熟客,提红眼阿毕的名字就可以。锦河望着锦山,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阿哥常年住在坚禄镇,偶尔才来一趟温哥华,可是阿哥依旧知道温哥华唐人街每一家店铺的每一个秘密。亨德森太太就是从那时开始喝大烟汁的。没想到一喝就灵,从此就贴在那个瓶子上揭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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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河走过学堂的时候,看见草地上有一群孩子,也许八个,也许十个,正舞着手里的树枝相互追逐。他们玩得太开心了,他们看不见我,我可以直接插过去的。锦河心想。锦河将瓶子掖在棉袍底下,把身子缩得扁扁的,像一条无脚的蛇贴着草地踅行。
  中国佬坐墙头,
  一毫看成两毫九。
  这时,他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有人在捏着鼻子学女人说话。笑声如一只爆竹在他身后爆开,他知道他们跟上他了。
  中国佬钻篱笆,
  一块钱掰成两块花。
  那个尖细的嗓音已经被一团嘈乱的声音裹肥了,他觉得出他身后的那群人离他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踩住了他的影子。他把怀里的那个瓶子紧紧地揣住,抬脚就跑。
  他的身子却软了一软,有一样东西砸在了他腰上,疼痛火一样地烧了上来,烧得一扇脊背发热。他知道那是石子。跟在他身后的那群人,个子和他不差上下,所以一点也不怕他——十七岁的锦河至今还没有长开,看上去依旧像个孩子。
  这时他的小肚子猛然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仿佛有一根细绳子,在钩着他的肠子。那绳子越钩越紧,紧得他的肠子五花大绑似的铁硬起来。他用那个瓶子抵住肚子,狠狠地呼了一口气,那绳子呼的一下松了。突然自由了的肠子带着一声欢呼放纵开来,锦河觉得有一股温热在他的裤裆里堆积起来。隔着一件夹裤一件棉裤,他也闻到了臭味。快点,再快点。锦河的脑袋对锦河的腿说。可是锦河的脑袋只来得及对锦河的腿说上这一句话,就不管事了。锦河听见脑门上嘭的一声,像是沤坏的西瓜裂开来的声响,就有些热乎乎的东西,厚厚黏黏地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脑袋不管用了,他的眼睛也不管用了,管用的是他的腿。他的腿不用脑袋和眼睛也知道路,所以他的腿自行其是地疯狂赶路。
  亨德森太太出来开门的时候,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他撩起棉袍从衣襟底下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她,只说了一句“帽子,没了”,就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后来锦河是被心口上一样冰冷的东西捅醒的。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亨德森太太和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是给亨德森太太出过诊的威尔士医生。威尔士医生把那样冰冷的东西在锦河的心口挪了几挪,对亨德森太太说:“心率还好,体温足四十度二。除了外伤感染,可能还有肠道炎症。泻过几遍了,今天?”
  “数不过来了,我可怜的床。”亨德森太太说。
  “昨天今天吃过什么异常的食品吗?”
  亨德森太太摇了摇头,说他们蒙古人种的胃,跟马一样,什么都敢吃。不过现在他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食品,我和瑞克都没有发现问题。
  “除了抗菌素,还需要物理降温,家里有冰吗?”
  锦河觉得自己正浮在一片厚厚的云上,那云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威尔士医生和亨德森太太的话,也就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他没有全听懂,却知道他们在说他。
  “亨利,我想起来了。”锦河突然听见亨德森太太发出一声惊叫,“今天早上,我看见这个愚蠢的孩子打屋檐下的冰凌吃。”
  威尔士医生的回话,锦河就听不真切了,因为锦河又跌倒在一片更深更厚的浮云里。但愿,不是亨德森太太帮我换的裤子。这是锦河坠入昏睡之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想法。
  锦河醒来已是第三天的黄昏了。屋里很暗,没有点灯,只有一根蜡烛远远地竖在窗台上,蜡烛跟前有一片模模糊糊的蓝。蜡烛很矮也很小,投下半明不暗的阴影,一剪一剪地铰着那块蓝,一会儿尖一会儿圆地变着形状。锦河盯着那块蓝看了几眼,才看出那是女人的脊背。女人的脊背上拱着两块肩胛骨,嶙嶙峋峋地撑起了一件蓝睡袍。袍子遇了风似的颤动着,她在哭。
  “……他吃的是剩饭,也不知是不是每顿都吃饱……去年圣诞瑞克姑妈从海利法克斯来,就没让他回家过节,也没有额外给他工钱……他扶瑞克上床,把瑞克的衬衫撕破了针脚,我骂过他蒙古蠢驴……天父你明察秋毫,知道世上一切的不公不义。你现在教训我了,你把他放在我的肩上了,你是要我背负我自己的罪过……天父我背不动了,求你把这座山移去……每一条生命都是你造的,即使是蒙古人种……”
  锦河在床上翻了个身,轻轻叫了一声“夫人”,女人吃了一惊,那扇脊背就安静了下来。女人跪得太久了,麻木的腿载不动女人的身体了。女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跌倒在锦河的床前。女人突然伸出手来,搂住了锦河。女人胸前有两坨肉,隔着薄薄的夜袍,温热地挤压在锦河的心口上,压得锦河几乎断了气。
  “孩子,哦,孩子,你终于,醒了。”
  第二天早上,送走亨德森先生上班之后,亨德森太太穿上厚厚的皮大衣,等在门厅里。“你,跟我,走。”亨德森太太指了指锦河。锦河想问去哪里,可是他不敢问,因为亨德森太太的脸色很难看,像蒙了一块黑布。
  锦河跟在亨德森太太身后出了门。亨德森太太走得很快,像一只斗架的母鸡,五爪开张,满身都支棱着毛羽。锦河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追上。锦河的两脚像踩在棉絮上,总也踩不踏实,不是歪到这边,就是歪到那边。床上躺了几天,太阳也眼生了,混沌地发着白,却只是冷。风刮得呜呜地生响,隔着棉袍,也能感觉到鞭子抽打过来的疼。锦河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像顶了一只大冬瓜,戴不下帽子。锦河只好用两只手捂着耳朵。亨德森太太走过学堂的那片草地,咚咚地走进了学堂的大门。亨德森太太两手叉腰,一字一顿地对那个守门的人说:
  “你去,叫你们的校长来,马上。”
  锦河坐在门前拔鸡毛。其实鸡肉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拔过毛了,只是没拔干净。亨德森太太见不得那些隐隐地浮现在鸡皮底下的黑点,那叫她想起苍蝇蛆子一类的东西。所以锦河买了鸡肉总要用镊子再清理一遍毛根。院子里的玫瑰开疯了,一团一团地爬在篱笆上,篱笆就淌了一头一脸的血。路边一棵不知名的树,正在风里慢条斯理地落着毛毛虫似的花。珍妮举着两只手接落花,接着了,就蹒跚地跑到锦河跟前来,说吉米吉米,花,看。珍妮三岁半了,说话却不利索,一张嘴就要流口水。所以珍妮的脖子底下,总是掖着一条手巾。
  珍妮是亨德森夫妇领养的孩子,来亨德森家已经一年了。亨德森夫妇结婚十几年,一直没能生下孩子。其实亨德森先生早就萌生过领养的念头,只是亨德森太太一直不肯答应。亨德森太太一直想证明她的子宫其实是一块肥田,只等待着合适的种子和天候的配合。可是等到她过完三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她的底气就没那么足了——她终于同意了亨德森先生的领养计划。她的同意来晚了许多。亨德森先生在应当做爷爷的年纪上,才开始学习做父亲。有一次亨德森一家人在商店里遇到了一位长久未见的熟人,那人对亨德森的家庭生活显然一无所知。他紧紧地握着亨德森先生的手,一遍又一遍热烈地赞美着亨德森先生的年轻。“没想到你女儿和孙女都这么大了。”那人说。亨德森先生没有解释,只是从那以后,亨德森先生就不太肯和太太女儿一起出门了。
  锦河抽出珍妮脖子底下的手巾,草草给珍妮擦了擦口水,就打发她去看蚂蚁搬家了。锦河的心不在珍妮身上,锦河的心也没在鸡毛上。锦河的心在外头的街上。锦河的耳朵兔子似的支棱着,捕捉着街面上任何一丝叮当的声响。今天不是周六,锦河不是在等阿爸,等的是另一驾卖菜的马车。
  欧洲的仗终于打完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后人给那场战争起的名字,而在当时,华埠的人只知道那是洋番在欧洲争地盘。仗一打完,金山的田里又有了耕种的人。似乎一夜之间,金山的大街小巷里,出现了许多菜农。挑着箩筐的,赶着马车的,时时都有人把四季的时鲜一直送到家门口,有时一天能来几趟。其实,从这里走三五分钟,就有菜市场,菜市场里有亨德森一家需要的一切食品。可是锦河不愿意去。锦河都是从家门口的菜贩子手里买菜。新鲜,便宜,方便。这是锦河给亨德森太太的理由。当然,真正的理由锦河是不会告诉亨德森太太的。
  锦河在亨德森家已经呆了七年。头两年他天天想回去,是阿爸不许他回家。阿爸受了人家的恩,抹不开脸面。到第三四年的时候,他自己就懒得动了,横竖是一碗饭,端熟了一个碗总比换一只生碗好。再后来,阿爸的农庄出了事,阿爸急需他的钱维持这一大摊子,他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脱了军装,换上便服,四下一看才发现别人已经抢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把财都发完了。阿爸就是在那个空当里把邻近的田产都悄悄地买到了自己的名下。出事前阿爸已经拥有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农庄和养鸡场了。阿爸早已不做零卖的生意了,阿爸有一支九驾马车的运输队,专门做菜肉禽蛋市场的批发生意。阿爸已经还清了建碉楼借下的债,还攒够了阿妈和锦绣阿妹的人头税,可是阿爸却不着急让她们过埠了。阿爸说再攒一季的钱,就要卖掉农庄畜场,告老还乡,给两个儿子娶上两门好亲,一家人就安安生生地在自勉村过日子了——阿爸那时还不肯认阿哥的那个女人。
  可是阿爸就栽在这一季上了。阿爸其实是栽在自己的聪明上了。
  阿爸的聪明是蜡烛,只照前面的路,却不知身后已经天塌地陷。当他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发着财的时候,他的财烫着了别人的眼睛,勤勉节俭都救不了他。旧年美国有几个商人来到温哥华,开了一家菜肉市场。这家菜市场和别家的不一样,是把菜肉分类摆放在货架上,客人可以自己在货架上选购的,就像百货公司。连那个名字,也是新奇的,叫“超级市场”。阿爸听说了,就动了心。若能把自己的货,卖进那个“超级市场”,该省下多少中转的时间和麻烦啊。阿爸后来就下了大狠心,把价格压到了最低,终于挤进了“超级市场”。
  阿爸不知道,有人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贴着阿爸农庄标签的菜肉,才在“超级市场”的货架上摆了两个星期,阿爸就出事了。有人把阿爸告上法庭,说阿爸出售的鸡肉是瘟鸡,已经造成了好几个人患病人院。“超级市场”马上撤了阿爸的所有货物。为了撇清自己,市场的老板翻脸不认人,也把阿爸告上法庭。官府马上派人来封了阿爸名下的所有资产,要进行调查。
  从开衣馆到现在,阿爸在金山已经多次被人告上官府了。阿爸说他进金山的衙门比进家门还勤,见金山法官的次数比见老婆还多。每一次阿爸都是绝处逢生,逢凶化吉。这一次却不是。先前的数次,阿爸是小家小业,撑得住。这一次阿爸的家业大了,撑不住了。官司一开打,阿爸的债主如同雨后田里的蘑菇那样冒了出来。银行,肥料行,水公司,电公司,煤气公司,阿爸躲了这个,躲不了那个。阿爸捏在手里的闲钱,只够打发龙眼等一班伙计。后来还是亨德森先生主张阿爸去申请破产保护。阿爸红红火火的一番事业,一夜之间就塌得只剩了一堆瓦砾。阿爸如今一文不名,锦河的薪俸现在只能在手里打个转,还没焐暖和就要传到阿爸手里救急。
  阿爸出事后,就一下子老了。阿爸的老,不在脸上,也不在身上,在眼睛里。阿爸从前看人,眼里是一汪水,水清冽得像刀子,能割人。如今阿爸看人,眼里的水就浑了,像让人丢了一把沙子。锦河回家见到阿爸,阿爸一个人在屋里抽烟,抽得屋子像着了火。龙眼走了,阿爸现在一个人住,有时煮饭,有时就喝一杯茶啃两口干饼过日子。锦河说阿爸你回去吧,回开平和阿妈过,阿妈好煮饭煲汤给你吃。阿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只有衣锦还乡的,没听说回去讨饭吃的。锦河说阿爸谁敢说你不是衣锦还乡?十里八乡,也算我们家的田产多。再说,有我呢,我月月给你寄银票,你要抽多少袋烟?
  阿爸看着锦河,眼睛渐渐地湿了。
  “你一下船阿爸就让你去做工,一天书也没让你读。你阿哥是不肯读,你是捞不着读。阿爸后悔呀。你若读了,懂了金山的事,阿爸何至于遭人暗算呀。”
  阿爸不肯如此回开平。阿爸变卖了他唯一可以动的一样东西,他住了十几年的那座房子,从新西敏士搬回了温哥华。阿爸离开那片伤心地的时候,离他六十岁生日只差几个月。
  新西敏士的房价贱,卖的钱只够在温哥华买一间极小的旧屋。阿爸住下了,就四处寻工。阿爸煮饭的本事实在有限,做不了帮厨。去了人家的衣馆,却是眼花,干不了缝补熨衣的活了。去杂货铺帮人卸货,只做了一天就把腰扭伤了。最后只好回家,在家里开了个小小的门脸,帮人写信写春联写婚柬写买卖契约。只是如今华埠也不同从前,识文断字的年轻人渐渐多了,阿爸的生意终是清寡。快六十岁的阿爸守在那片转不开身子的门脸里,惶惶惑惑地意识到,他竟然一无用处,养不活自己了。
  有一天,锦河对阿爸说:“让阿哥回来跟你住吧。”阿哥在温哥华犯下的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当年那家叫来春院的妓院,早关闭了。阿哥回来,该是太平了。其实,这样的活锦河从前也说过,阿爸都是坚决地摇头。可是这一次,阿爸却没说话。锦河知道,阿爸没说话,就是愿意的意思了。锦河也知道,阿爸愿意的原因,是阿哥的那个女人怀有身孕了。锦河隐约听说阿哥的那个女人,因为先前的营生伤着了身子,跟了阿哥那么久,一直没能怀上一胎半胎的。阿爸老了,阿爸想着抱孙子了,所以阿爸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和阿爸分开了十数年的阿哥,终于在上个月从坚禄镇搬到了温哥华,住到了阿爸身边。
  珍妮趴在树下看蚂蚁,狗趴在珍妮身边看珍妮看蚂蚁。街上静得连片叶子滚过的声响都没有。上学的已经走了,上班的也已经走了,没有街音的街道像一个被挑破了的气泡,扁平干瘪,没有生气。锦河抬头看了看天,再看一看地,树影子已经变得细瘦了。
  怎么还没来呢?锦河暗暗问自己。知了还没有开声,他的汗却已经出来了。本来他完全可以选一个阴凉的角落来剔鸡毛的,可是他宁愿坐在这个无遮无挡的位置上,因为从这里他可以看得很远,一路看到街尽头。
  这时他的耳膜被一样东西轻轻地拂了一下,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铃铛,那驾马车上的铃铛。每天从街上经过的菜贩子很多,可是只有那驾车的马脖子上拴了一只铃铛。锦河用手遮在额上搭了个凉棚远远望过去,果真,街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个黑点。
  锦河的心跳得一院子都听得见。锦河扔下剔了一半的鸡肉,摘下围裙,扣紧了衬衫领口的那个扣子。锦河早就不穿乡下带过来的那些唐衫了——那些衣裳已经小得捉襟见肘了。现在锦河的衣服,都是亨德森太太买的,全套都是洋番的样式:背心,衬衫,西裤,皮鞋。而且这些衣服里面,已经有了坚实的内容。如果不是那条样式可笑的围裙,没有人会猜得出来,这个壮实俊朗衣着体面的年轻人,会是这座体面的洋房里的男佣。
  锦河慌慌地跑到街上,却又觉出了自己的孟浪。正想折回来等在院子里,狗却在他的身后嗖的一声蹿出了门,冲着街面汪汪地狂吠起来。狗老了,脖子耷拉成一串松松的皮肉,声气却依旧壮实,叫得一街嗡嗡地抖。锦河知道马车上的那个人怕狗,每次见了狗就不敢下车,就厉声呵斥。狗依旧是几年前的那副霸气。他喝一声,狗回应一声。他再喝一声,狗又回应一声——听起来仿佛是人和狗在斗架吵嘴。人终于占了上风,狗才讪讪地夹着尾巴进了院子。
  马车的轱辘声渐渐地就近了,锦河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在高声叫喊“袜吉,福瑞须,康姆”(青菜,新鲜,来)。那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破英文,叫他想起自己刚到亨德森家的情形。他知道那是她阿爸在叫卖。他也知道她的英文比她阿爸的略强一些,可是她而皮薄,喊不出口。
  邻近的房子里跑出三五个洋番女人,手里都提着篮子,把马车围在了当中。这时,锦河就听见r她的声音,细细的,怯怯的,却浮游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听见她在帮她的阿爸还价,收钱,数钱,找钱。锦河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把他的腔子踹出一个大洞。他急等着走上前去,报上他的菜名。亨德森太太已经把伙食费交给锦河管,一家人买什么吃什么,现在全由锦河做主。可是锦河不愿意挤在人堆里和她说话。锦河在等待时机,等待着一个和她单独说话的时机。
  时机终于来了。妇人们渐渐散去,马车周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锦河看见她在空箩筐上坐了下来,撩起拴在衣襟上的手绢擦拭脸上的汗水。今天她穿了一件蓝色斜襟布褂,宽脚布裤,辫子上扎了一截红头绳。这样的装束,是广东乡间女子最寻常的样子,平日他总觉得土气——在亨德森家的七年叫他的眼睛渐渐地变得挑剔起来。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合宜和妥帖。
  她跟她的阿爸来他这条街上卖过三回菜了,每一回都是周三的早上。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听见她的阿爸管她叫“阿喜”。他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凭他的眼力他觉得她大概十七八岁。他猜测她来金山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太长的女孩该已经学会了洋番的打扮,太短的还不会说洋番的话。
  她看见了站在街边的锦河。她把手绢掖回衣襟,咧了咧嘴。她在对他笑。锦河的腿软了下来,软得如同两条芦苇秆子,竟载不动他的身子了。他也想对她笑一笑,可是他的筋他的骨都化了,竟牵不动他颊上的肉了。锦河觉得那几步路走得仿佛是万水千山,走到她的车前时他已经累得满脸通红了。
  他把那卷汗湿的钱递到她手里,抽回手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手背被一样坚硬的带着边角的东西刮了一下。是茧子,她掌心的茧子。她和他一样,都是辛苦劳作的命。她把他的钱平摊在手上,望着他不做声。半天,才扑哧一笑,指了指车里的菜筐,问:“哪一样?”他这才醒悟过来他光顾着给钱,竟忘了要菜。别抖,千万,别抖啊。可是锦河的嘴唇完全不听使唤。
  “萝卜,一、一捆;西兰花……一棵;卷、卷心菜,两把,就两把……”
  她把菜利利索索地捆好,交到他手里,说还要别的么?你总是买这几样。
  他吃了一惊。她原来是记得他的。她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每回买的菜。他便渐渐地镇定了下来,把那个想了一周的计划,慢慢地,一丝一片地拼接了起来。他要找一个合适的契机,和她的阿爸搭上话。他要告诉她的阿爸,他家原来就是做菜蔬瓜果批发生意的,他阿爸认识一家批发商,是全埠价钱最公道的。然后,他会顺便问他们住在哪里——他可以让他的阿爸给他们介绍那家批发商。
  其实他的话也不全是假话。他真是想让他的阿爸去她家的,当然,不是为了菜蔬瓜果,而是堂堂正正地向她的阿爸提亲。
  近年来金山人埠人头税涨到了天价,能攒得起过埠费的人家,一般只会带儿子过埠,很少有人家能带女儿过埠的。于是金山街面上,极少见得着年轻的唐人女子。阿爸已经说过几回,要让阿妈在开平给自己提一门亲事,可是锦河不肯。锦河不肯的理由,让一向同执的阿爸也无话可说。
  我不愿像你和阿妈那样,娶了亲还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知哪年能团圆。
  话一出口,锦河就知道错了。本来阿爸和阿妈早就应该团圆了的,是他顶替阿妈上了船,是他偷换了阿爸的团圆。可是阿爸这次却没有翻脸,阿爸只是叹气,说那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吗?他也想叹气,可是他见不得阿爸的苦脸,他就改了笑脸,说等我攒足了三份人头税,就回去娶亲,带阿妈阿妹老婆一起来金山。阿爸也被他说笑了,阿爸说等你挣足了三份人头税的钱,还过什么埠呢,不如都回去开平享福了。锦河觉得阿爸的话有些道理,又不全有道理。其实在金山呆久了,就知道金山也有金山的好呢,只是他不能把这个话告诉阿爸。
  可是这个叫阿喜的年轻女子,仿佛就是老天爷给阿爸的答案。她和他中间没隔着山也没隔着海,所以就用不着隔山隔海地费心揣摩,也不用害怕红盖头之下的意外和惊讶。她没有在媒婆油汪汪的嘴里嚼过,她是实实在在干干净净地站在他跟前的,他不用积攒过埠税,他只用积攒力气,结结实实地伸出手来,就能把她抓住。
  “家家都是女人出来买菜,你这家的女人呢?”
  她的阿爸一边收拾着车里的菜叶,一边问他。他看见她在掸衣襟上的泥,突然她的手停了下来,他便知道她想听他的回话,他的胆子就大了些起来。
  “我给这家人,当管家。”锦河顿了一顿,说。第一句大话毛毛糙糙地说出了口,舌头和喉咙砂平了,后边的话就顺溜多了。“这家的男人是城里最大的百货公司的老板,就是那家哈德森河湾公司。英国皇帝来此地,都是要请他喝茶的。这家的女人天天跟男人出去应酬,家就是我来管的。”
  这是锦河一辈子说得最长也是最大的一句话。说完了,自己都吓了一跳——竟比想象的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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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阿爸啧啧地惊叹着,说难怪,看人家住的房子,那个排场。
  “那你,也见过英国皇帝吗?”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问他。
  她的问题不好回答。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说他见过皇帝。可是她眸子里那些闪闪烁烁的羡慕叫他很是受用起来。心里一受用,口舌就开始跑路,跑到了脑袋前面。他轻轻笑了笑,说皇帝是我们老百姓能见的吗?不过,我倒是见过东家带过来的照片,很年轻很绅士的派头呢。锦河觉得这句话很得体,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大话,那大却是暗藏在里头了。
  吉米,吉米。是亨德森太太在叫他。
  锦河不打算马上回应。可是锦河的思路叫亨德森太太给打断了,再续起来,就有些困难。锦河把菜装进篮子里,说下周三带些豆角来吧。她阿爸还没回话,他却已经看见她在点头了。他就知道,他还可以在下个周三再见到她。
  吉米,吉米。亨德森太太又叫。
  锦河只好走了。今天只是一个开头,他说了许多的话,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他真正要说的话。幸好,还有下个周三。走过篱笆的时候,锦河停了一停。他放下手里的菜篮,在地上找了块尖石头,割下一朵玫瑰,跑回到马车跟前。他把花往她坐的箩筐上一扔,说香呢,你闻闻。其实他是想让她戴的,可是他不敢。他不是怕她,是怕她的阿爸。她的阿爸站在他和她中间,他还在慢慢地寻找着一条钻过她阿爸的路,像蚯蚓爬泥一样。
  锦河跨上台阶的时候,几乎和亨德森太太撞了个满怀。从煞白的阳光底下走进来,他没看见站在黑门洞里的亨德森太太。
  “亨德森先生今天下班早,要带珍妮去斯坦利公园看帆船,你来准备野餐。当然,你也和我们一起去。”
  锦河答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他根本没有在听。他把他的眼睛他的耳朵都丢在街上了。他远远地看见又有几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走到她的马车边上。他听见她怯怯的声音如一片草叶痒痒地拂动在他的耳膜上。“新鲜,田里刚收的。自己种的,没有虫子。”她在一一回答着她们的问题。
  “刺多吗,吉米?”亨德森太太问。
  “什么?”
  “那朵,玫瑰。”亨德森太太轻轻地笑了一笑。
  她看见我,摘花了。锦河把头埋了下去,鼻子几乎贴住了那块变得白净起来的鸡肉。锦河不能回话。锦河知道他只要一开口,就要脸红。这个夏天他添了一样怪病,他的血突然变得油一样轻飘飘起来,动不动就要浮到脸上来。
  亨德森太太把锦河买回来的菜倒在水盆里,提着篮子走过院子,来到街上。亨德森太太和那几个买菜的邻居寒暄过了,就把篮子递给马车上的那个年轻的中国女子。亨德森太太贴着那个女孩的耳根说了一句话。女孩点漆一样的眼睛突然锈住了。那锈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先到脸,后到脖子,再到身体,女孩全身都厚硬了起来。
  亨德森太太说的那句话是:“我的佣人,就是那个中国男孩,忘了把篮子还给你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脑子不太好使,常常忘事。”
  第二个周三,马车没有来。再下一个周三,马车来了,押车的是她的阿爸和阿哥,没有她。锦河绕了无数个弯,终于含含糊糊地问到了她。
  “我家阿喜到艾明顿去了,她姑妈准备送她去学堂读书。她姑妈说在金山女仔也要读书的。”她阿爸说。
  锦河那天付了钱,却忘了拿菜,就往回走。穿过院子,跨上台阶,走进门洞,绕过门厅。珍妮叫他,他没听见。亨德森太太叫他,他也没听见。他直直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床头坐了下来。
  阿喜走了。阿喜像一粒火星子,撞在他的路上,他就看见了一线光亮。光亮一闪就没了,路还是像先前一样昏暗。可是,有过了那一线光亮,叫他看着了路,那昏暗跟从前没看见过路的昏暗又不全一样了。锦河忍得了先前的昏暗,却忍不了现在的昏暗了。
  锦河在屋里坐了很久。后来他听见厨房里亨德森太太在叮叮咣咣地煮咖啡、烤面包、拌色拉——亨德森太太在准备午餐。亨德森先生通常不回家吃午饭,他们三个人的午餐,向来简单。亨德森太太手里的活,本来是他的活,一个佣人的活,可是现在他像被剔了骨头抽了筋,没有一点力气,他懒得动。他就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坐到天一头栽到地上,把地压成齑粉。
  后来亨德森太太推门走了进来。他其实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可是他懒得回头。阿喜负了他,阿爸负了他,天负了他,地负了他,连他自己都负了他,他实在懒得搭理这个世界。后来有一双手从背后抄过来,裹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的颈脖,慢慢地化在一片温软之中。他想挺着,不让那温软淹了他,可是他没有力气。淹吧,淹吧,淹死我拉倒。
  “孩子,可怜的孩子。”亨德森太太贴着他的脖子说。
  锦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那天夜里,锦河做了一个梦。锦河梦见自己一嘴都是花刺。吐啊,吐啊,吐。吐到后来,锦河才发觉他吐出来的都是牙齿,接了一捧又一捧,石榴籽似的,有白有红。锦河醒过来,一身是汗,想起了小时候阿妈说过的话。阿妈说梦见掉牙齿,就是家里要死人了。若是上排牙,死的是老人。若是下排牙,死的是孩子。锦河想来想去,却记不得是上排牙还是下排牙了。


  民国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四月中就开始下雨,下到端午的时候,野菇已经碎鹅卵石似的生了一地,芭蕉树一夜一个样,蓬头垢面地疯长,屋里墙壁上东一条西一条地爬满了水蜗牛的口涎。阿彩正在张罗厨娘和一个下女烧柴架锅煮粽子。水热了,厨娘就往水里加稻秆灰。稻秆是旧年秋天攒下来的,烧成灰,放在细齿的网篱里,用滚水淋出汤汁来煮粽子,那粽子就格外的香。
  粽子是昨晚包的,有腊肉豆沙成蛋海米四样口味。锦绣蹲在地上帮着厨娘捆粽子,五个一束,两束扎成一拥十个。锦绣是学堂生,过了夏天就该上_一年级了。学堂在乡里,是一群金山伯出钱盖的华侨子弟学堂。平日学生吃住都在学堂里,周日才回家一天。今日是端午,学堂放一天假,让学生回家过节,昨晚墨斗就把锦绣和阿元都接回来了。阿元是墨斗的儿子,和锦绣同年生的,比锦绣小四个月。锦绣报名上学的时候,六指就让阿元也一起报了名,算有个伴。
  六指在烧艾蒿熏屋子,熏到走道上,看见墨斗在擦枪。墨斗自己坐在地上,却把凳子让出来给了枪。一把左轮手枪,上个月刚刚从一个团防手里买下的。前阵子六指收到锦河寄来的一封银信,六指破了那张银票,一半的钱就交给墨斗买这把枪。墨斗说这种枪带在身边轻便,掖在腰里走远路也不招摇。六指一向节俭,却舍得花钱买枪。六指知道她的男人和儿子都不在家,没有男人的家就没了胆,没了胆的家再有钱也守不住。枪就是她的男人她的胆。这把左轮是家里的第三杆枪,那两杆都是长枪。
  “买回来要裹着红绸子放在匣子上,放着炮仗送同家。”六指吩咐墨斗。六指吃喝穿着样样怕招摇,可是六指就是不怕招摇家里的枪。
  “怎么拆的,到时候也怎么放回去。谁都能拆,脑瓜子好不好使就看你装不装得回去。”墨斗在教儿子阿元卸枪。
  “鼻屎大一个仔,也不教点好东西。”六指骂墨斗。
  墨斗嘿嘿地笑,说乱世呀,男仔学着点防身,总是好的。
  六指就蹲下来,问阿元马上就要升级了,要学什么新课目?艾卷熏得阿元咳嗽。阿元从兜里摸出一条手巾,擦过了鼻子,说国学算学英文历史旧年都有了,今年新添的课是自然地理和音乐。六指说墨斗啊你这个仔比你强,知道用手巾擦鼻涕,哪像你,都擦在袖口上。阿元说我们新学期也教礼节课,穿衣吃饭行礼,都有定数。墨斗勾起手指头,咚地敲了一下阿元的脑壳,说一桶水不说话,半桶水满地晃,让太太笑话你。六指扔了艾卷,蹲下来,用手指头做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阿元的头发,却不说话。
  墨斗知道太太是想儿子了,转身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嗓子,问那头,来信了吗?六指摇摇头,说从旧年正月到现在,一年多了,没来过一个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肯叫我知道,怕我操心。墨斗说老爷不写信来,不是还有两个少爷吗?六指说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两个儿子都怕他。他不让说,就没人敢说给我听。河仔倒是来信了,只说他阿哥搬回温哥华了,如今和他阿爸住在一起。
  墨斗说太太放宽心,金山那头,时时还有银信来,老爷不会有大事。只是山仔河仔,一个走了十二年了,一个走了七年了,别说太太想,连我也想。 六指低头盯着鞋尖看,鞋面上就落下了黑点子,那是眼泪。六指管着偌大一个家,六指从不在下人面前流眼泪。六指知道人善遭欺的道理,六指的脸在人前总是绷得紧紧的。一大家子人里头,六指只放心墨斗,六指唯敢在墨斗面前掉眼泪。墨斗在兜里掏了掏,没有手巾,只好从阿元的兜里掏出了手巾,找出一处干净的,叠起来递给六指。六指擦过了眼泪,渐渐地才有了一丝笑意,说山仔来信讲他女人怀了身子了,生下来不管是男仔女仔,都要带回家来见阿人。
  墨斗说太太转眼就要做阿人了,恭喜呢。可我总觉得太太长得面嫩,自己还像新过门的媳妇呢。六指呸了一口,说你这张嘴,油得滑倒苍蝇,竟敢取笑我?墨斗急得额上鼓起两条蚯蚓似的筋,说就是给我冬瓜大一个胆,我也不敢取笑太太啊。太太真是没变,那年我进方宅的时候,太太就是这个样子的。六指的眼睛就朦胧了起来,说那年我给阿月做鞋,算是给你定亲的回礼,就仿佛是在眼前呢。转眼你的女你的仔都这么大了,怎么能不变。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头顶上楼板笃笃地响,是麦氏的拐杖在敲。六指知道麦氏想下楼了,就高声说阿妈我来背你。麦氏等不及,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我儿子挣下这么大的家产,我连口粽子都吃不上,给老鼠吃了都不给我吃啊。原来麦氏是闻到粽子的香味了。
  墨斗听不过去,就说老太太这么不给太太脸,还叫太太怎么管教下人?六指笑笑,说她也是糊涂一时,明白一时。明白的时候,明镜似的。墨斗说太太怎么背得动,要背也是墨斗来背。六指说她如今也没几斤肉了,我背得动。墨斗叹了一口气,说太太身上担子千斤重,墨斗是个粗人,只能帮些粗忙,太太不嫌弃就好。六指心里热了一热,怔了半晌,才说她不肯让别人背。墨斗就笑出白花花一嘴的牙,说太太看我的本事。
  楼梯咚咚地响了起来,是墨斗在上楼。过了一会儿,楼梯又咚咚地响了起来,这回声响就沉了些,果真是墨斗背着麦氏下了楼。六指赶紧搬了张藤椅来,让麦氏坐了。麦氏刚坐稳,粽子也熟了。麦氏抽了抽鼻子,说稻秆灰放少了。六指就笑,说谁也赶不过阿妈的鼻子灵。就拿过一大一小两个盘碗来,吩咐阿月把各样口味的粽子都挑出两个来,要完好不露角的,放大碗。再各挑一个,放小碗。众人都明白,大碗是祭祖的,小碗是送到楼上给锦绣她叔婆的。锦绣的叔公旧年夏天死了,他家的两个女儿也早嫁出门了,如今只剩了叔婆带着儿子儿媳一家依旧住在这里。自从叔公死后,叔婆就得了个心口疼的病,恹恹的不太肯下楼了。
  阿月刚倒过豆油,手滑,没捏住碗,哗啦一声,竟把碗摔了——是大碗。这只供碗,是件古瓷,是当年阿法他阿爸发了大财的时候,在广州一家古董店里买的,到如今已经用了几十年。众人吓得鸦雀无声。墨斗掴了阿月一掌,大骂:“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婆娘,跟在太太身边这么些年,也没有些毫长进!”
  自从阿月嫁了墨斗,也遭墨斗骂过打过,却都是关起房门来的时候。这回阿月在众人面前遭了如此羞辱,却说不得话,只捂着脸颊,两片嘴唇抖得如风里的叶子。六指白了墨斗一眼,说你本事越发大了呢,敢在老太太面前打人哩。阿月这才呜呜地哭出声来。六指大喝一声,一只粗碗,也值得你流一缸的眼泪还不快去收拾了,再拿一只碗过来。
  众人突然明白那是说给麦氏听的。麦氏眼瞎,看不见摔的是哪只碗。
  麦氏冷冷一笑,招了招手叫锦绣。锦绣过来,叫了声阿人,麦氏就将锦绣的手拽住了,说仔你躲她远点,她要害你祖宗八代呢。众人以为麦氏说的是六指,也不敢接她的话。谁知麦氏哼了一声,说那粒痣长得凶啊,血淋淋的。众人这才听出来,麦氏说的是阿月。阿月的下巴尖上有一粒痣,是朱红颜色的。
  六指颤颤地走过来,问阿妈,你、你看见,阿月的痣了?麦氏也不回话,只扫了六指一眼,说祭祖也不换件喜庆些的衣裳?阿法没给你买吗?六指那天穿的是一件灰底黑边的布褂,还没来得及换衣。众人都怔了一怔。半晌,才惊呼老太太眼睛好了,看见了。锦绣便伸出两个手指头,说阿人这是几个指头?麦氏说你这个衰仔寻你阿人开心,阿人这是开天眼了,你们谁也别想蒙我骗我了。
  六指对墨斗使了个眼色,墨斗就跟着六指出了屋。见身后没人跟上来,六指才擦了一头一脸的汗,对墨斗说:“老太太的样子不好,放在寿衣铺的那双鞋子,取回来了没有?”
  麦氏就是那天晌午死的,临死时手里还捏着一只吃了一半的豆沙粽子。麦氏活了七十四岁。
  麦氏一生的最后二十年,都是在一半清醒一半糊涂中度过的。麦氏的灯,靠着最后一滴油,耗了很久才渐渐熄灭。麦氏不仅熬干了自己的最后一滴油,麦氏也把别人灯里的油,耗得见了底。当六指用自勉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排场发送完婆婆,她已经是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妇人了。
  那晚,六指把最后一个吊丧的乡人送出碉楼,关上铁门,在自己的床前坐了下来。她用袖子轻轻拂掸开梳妆台镜面上的灰尘。在一块扇面大小的干净玻璃上,她看见了一张脸。脸上没有脂粉,眼眶颧骨上的皮,被泪水浸泡得起了细细的皱褶。鬓角上的那朵白花歪了,她摘下来,又重新戴上。这朵花还将在她的鬓角呆很久,她几乎有些庆幸,因为这朵花遮掩了她开始灰白的鬓发。
  阿法,你二十八年前许我的金山愿,现在终于,可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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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二年(公元一九二三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亨德森先生推开院门的时候,看见珍妮站在苹果树下,踮着脚尖和歇在树枝桠上的一只红脯罗宾说话:“你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的?”鸟儿啾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说是,又似乎在说不是。珍妮生气了,鼻子蹙成了一团,“你妈妈没教你好好说话吗?”
  亨德森先生忍不住笑出声来。亨德森先生走过来,想狠狠地抱一下珍妮,结果只是轻轻地摸了摸珍妮的脸,就作罢了。珍妮这一年几乎都是在病中度过的,麻疹、感冒和南感冒引发的肺炎,还有一场由简单碰伤导致的长久不愈的感染。珍妮的身体好像是一只用薄绵纸糊成的盒子,轻轻一碰就要捅出一个破孔。这一年的唯一长进,就是流口水的毛病不治自愈了,于是珍妮脖子底下的那条手绢,就被收进了围裙的口袋里。
  亨德森先生拉着珍妮的手,走到了家门口。门上了锁,他推不开,只好拿钥匙去开。开到一半,锦河咚咚地从厨房里跑出来,神色慌慌的。亨德森先生抽了抽鼻子,问什么味道,烧糊了洗脚水?锦河没想到亨德森先生今天这么早下班,撩起围裙把手擦了又擦,嗫嚅地说可能是,太太喝的,中药。亨德森先生说我的上帝啊,你们中国人的阴沟水,她喝个没完了。明天该把唐人街的巫师神婆都请家里来了。
  亨德森先生爱和锦河说笑话,只是锦河觉得这笑话有点刺耳,于是锦河的脸就生出了些颜色,慢慢地一张脸就都红了。锦河的话少,锦河有话说不出来的时候,锦河的脸就替代锦河的嘴说了话。亨德森先生经常看见锦河脸红,有时是害羞,有时是困惑,有时是不知所措。不过这回是生气,是忍气吞声的那种生气。亨德森先生哈哈大笑,拍拍锦河的肩膀,说吉米我认识你爹法兰克的时候,比你还年轻。你爹的脸皮可比你厚多了,厚出好几百公里。锦河的脸依旧红着,亨德森先生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片塞到锦河手中。“这个星期回家,带你爹到海湾新开的那家法国餐馆吃顿饭,就说是我请客。”
  锦河瞟了一眼,是一张二十元的新纸币,捻在手指之间,沙沙地生着脆响。这张票子,几乎和他初一做到三十的月俸一样大,可以去温哥华任何一家餐馆吃上好些顿晚饭。亨德森先生和太太在例行的月俸之外,偶尔也会给他一些钱,却从来不是这么大的一张票子。锦河只觉得这票子沉甸甸的压得他的手发麻。他很想说太多了,我不要,可是他的舌头不听使唤,说出来的竟是谢谢。如果刚才亨德森先生没有说那句中国阴沟水的话,他的道谢就是理直气壮的。可是亨德森先生偏偏说了那句话,而他也正在为这句话生着气。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贱。
  他管不了自己的贱。这张票子,在他还没有揣稳的时候,就已经派上了用场。他当然不会带阿爸去那个法兰西餐馆吃饭的,他甚至不会把这张票子拿给阿爸看的。这张票子,会和其他零散的票子汇集在一起,最终变换成一张写着他阿妈名字盖着金山官府大印的纸片——他在悄悄地积攒着阿妈的过埠人头税。他想把那个晚了好些年的团圆赶紧给阿爸挣回来。
  锦河接过亨德森先生的公文包和外套,就去厨房煮咖啡。亨德森先生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浓黑的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的那种。与其说亨德森先生爱喝咖啡,不如说亨德森先生爱闻咖啡。亨德森先生捧过咖啡杯子,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上几口气,杯里蒸腾的热气熏上来,眉眼就渐渐模糊了。亨德森先生闻咖啡的过程很长,长得几乎让锦河以为他已经睡着了。锦河正想把他手里的杯子取下来,亨德森先生突然睁大了眼睛,说吉米,我相信天堂里的咖啡也不会比这一杯香。
  亨德森先生终于把咖啡喝完了,才问太太呢?锦河说太太今天一天都头疼,刚刚喝了药在睡觉。其实锦河是想说太太刚喝了“中国阴沟水”的。那张纸票隔着薄薄的一件衬衫,妥妥帖帖地暖着他的胸脯,叫他突然生出了些说话的兴致。他有些凉奇自己竟然也会说笑话,可是最终他没有把这句笑话说出来。
  亨德森先生哦了一声,说等太太醒来,你去房间里把我的东西打点一下,我明天要去萨斯卡通。锦河知道亨德森先生有一个供货点在萨斯卡通,一年里要去那头出好几回差,就问那地方好玩吗?亨德森先生说那得看问谁,问牛问马就说那地方好,那地方除了草还是草。说得锦河也忍不住笑了。亨德森先生又说那地方也有一个好,能钓大鱼。下回再出差,我带你一起去钓鱼。锦河说钓鱼我会,小时候我和阿哥在河里还摸过鱼。我们和太太一起去吗?亨德森先生哼了一声,说她?太阳晒不得,头疼。风吹不得,膝盖疼。路走不得,脚疼。天太黑不行,摔跤。天太亮不行,杀眼睛。你就看着珍妮吧,长大了和她妈一个样子,就剩一张脸蛋能碰。
  亨德森先生说这话的时候,锦河隐约听见了楼梯响。锦河想说太太下楼了,可是亨德森先生的话密得让锦河捕不进一根针。等亨德森先生终于把话说完,亨德森太太已经站在亨德森先生身后了。亨德森太太轻轻一笑,说瑞克我有那么娇气吗?想必碧姬比我强壮些吧?碧姬是亨德森先生的头一个未婚妻,还没嫁娶的时候就得心脏病死了。
  亨德森先生的脸色有些尴尬,呵呵地笑了几声,说以后珍妮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你们不要锁门。
  亨德森太太不回话,只吩咐锦河带珍妮去洗手,准备开饭。亨德森太太说话的时候,格外地瞟了锦河一眼,锦河立即明白太太是要他准备酒杯。亨德森先生应酬多,常常不在家里用餐。每逢亨德森先生在家吃饭的时候,亨德森太太就要和先生在正餐开始之前喝上一杯。
  锦河领珍妮洗过手,便从地窖里拿出一瓶窖藏十年的波尔多红酒。亨德森太太喝酒的品位是从她在英国做闺女的时候就养成了的,随着婚姻一路带进了北美洲。锦河在亨德森先生和太太跟前摆下了两只高脚杯,亨德森先生皱了皱眉头,看了锦河一眼。锦河知道亨德森先生的意思。亨德森先生不喜欢喝葡萄酒,觉得那是娘们的玩艺。亨德森先生喜欢喝威士忌,有时加几块冰,有时什么也不加,生愣地喝。对亨德森先生来说,除了威士忌,其他的都不能叫酒,至多只能叫加了几滴酒精的水。
  锦河在亨德森家呆了八年,八年里他学会的最大本事,就是把自己化成了亨德森先生和亨德森太太的贴身衣裳,一皱一弯都合着他俩的心意。他不仅学会了他们的洋话,他也学会了读他们的眼神。只是亨德森先生的眼神常常和亨德森太太的眼神较着劲,而锦河就像是这两股劲中间的一枚螺丝,一股要拧着他向左,一股要拧着他向有。他即使读懂了他们的每一个眼神,他也不知如何行事。刚开始的时候,他常常被他们拧得遍体鳞伤。后来他终于懂了,他得在那两股劲中加进他自己的劲。一旦他加进了自己的劲,那就有了三股劲—是两股劲对着一股劲,这样他才能保得住他这枚螺丝不被拧断。
  锦河不动声色地给亨德森先生和太太斟满了葡萄酒,对亨德森先生扬了扬手,说太太要敬你酒,祝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呢。不是吗,亨德森太太?
  亨德森太太一仰脸将一杯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对锦河扬了扬手里的空杯子。锦河过去,将空杯子斟满了。亨德森太太再一仰脸,酒杯便又空了。亨德森太太今天头疼了大半天,刚喝了几口大烟汁,还没睡着,就被亨德森先生搅醒了,这时候还没来得及换下睡袍。亨德森太太的睡袍是日本丝绸的料子,绛红色的底,从前襟到下摆一路绣了无数只蝴蝶,石青石绿粉红宝蓝,五颜六色都有。睡袍的下摆很长,一直拖到脚面,领口却开得很低,露出隐隐一痕雪脯。
  锦河不敢抬头,只觉得那一片雪白烧着他的眼睛。他想亨德森太太还没有生病的时候,一定是迷倒过亨德森先生的。只是亨德森先生不喜欢现在这个病病歪歪的亨德森太太了。锦河知道亨德森太太是把亨德森先生当作天的,亨德森太太一直想紧紧抓住亨德森先生这片天,蒙在自己头顶遮风挡雨。可是亨德森先生不喜欢被任何人拽住,哪怕是天。锦河早看明白了,可是亨德森太太还没看明白,所以亨德森太太只是一味狠命地拽,拽住一角是一角,结果天就给拽碎了。
  “瑞克,不在家的时候,没有我和珍妮烦你,你是不是觉得很惬意?”亨德森太太问。
  亨德森太太又对锦河扬了扬空杯子。这回锦河不敢再斟酒,只是看了亨德森先生一眼。亨德森先生拿过亨德森太太的酒杯,说够了,看你这副样子吓着珍妮。亨德森太太的两只颧骨,已经有了些红晕。那红晕渐渐地弥漫上来,眉眼也有了颜色。
  “听听,听听,真像个好父亲。珍妮你爸爸上次喝醉酒是在什么时候?哦,当然,他忘了还有你在场。”
  亨德森先生一把扔了手里的酒杯,扬长而去上了楼。酒顺着白桌布的折痕流下来,桌子像是裂了一条缝,淅淅沥沥地淌着血。珍妮叫了一声爹地,便哇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楼梯沉沉地响了起来,是亨德森先生下楼来了。亨德森先生在门口的衣柜里取出风衣穿上,又弯下腰来系鞋带。锦河追过去,堵在亨德森先生的路上。亨德森先生站起来,看了锦河一眼,说我去住旅馆,你看好珍妮。亨德森先生力气很大,拨开锦河就像拨开一片粘在身上的树叶子。锦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略显肥胖的男人,提着一只小小的箱子,慢慢地走入了被暮色重重包裹的街心。锦河发现男人走路的时候,腰板已经不那么直了。
  锦河回到餐厅的时候,珍妮已经止住了哭,正在给她的布娃娃梳辫子。锦河收拾了酒杯,拿了一块抹布擦拭着桌子上的残酒。屋里很静,只听得锅里的土豆牛肉汤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翻滚。锦河觉出了身上的疼——那是亨德森太太的目光在剜着他的肉。他知道亨德森太太要和他说话,可是这一刻他不想说话,他只能忍,忍住那些越来越尖锐的疼痛。
  “吉米,你说男人对女人,能有长性吗?”亨德森太太问。
  亨德森太太的问题很直接也很简单,锦河答不出来。锦河二十三岁的感情生活像一条直缓的河流,没有弯也没有波,除了那个叫阿喜的广东女子短暂地惹起过一圈涟漪,便再也没有任何波浪。亨德森太太咕地笑了一声,说问你也是白问,你还没有见识过女人吧,吉米?我是说,真正见识过。
  锦河觉得鼻尖和额头上有一些汗水渗了出来,他甚至听见了汗珠子刺刺冒烟的响声。他知道此刻他的血又浮了上来,他知道此刻他的脸一定红得紫涨。他慌慌地去掀锅盖,锅盖掉在地上,发HJ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倒是救了他的窘迫。
  “亨德森先生,是饿着肚子走的。”锦河说。
  “当然。可是你忘了,我也是,饿着肚子的。”亨德森太太说。
  那天夜里锦河做了一个梦,锦河梦见亨德森家的狗爬进了他的窗户,爬上了他的床。狗撕扯着他的衣服,将一根肉红的舌头,贴在他的脸上咻咻地舔着。狗很重,像一座小山压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几乎断了气。他推啊推啊,就把自己推醒了。睁开眼睛,他一下子看见眼前有两盏小小的灯笼,是一双眼睛。那晚是个大月亮的夜,窗帘没有关严,月影透过缝隙直直地照在那对眼睛上,熠熠地生着些蓝光。锦河全身的汗毛都针似的竖了起来,却有一只手紧紧地捂上了他的嘴,捂住了一个即将成型的惊呼。还有一只手,像一尾草间的蛇,沿着他的胸脯,探着路,一路蜿蜒爬过肚腹,最终停留在他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
  锦河只觉得他的身子里有一根引信,在那几根手指头的燃点下,东一处西一处地窜烧起来,扑了那头,这头又起。那火慌慌张张地烧到两腿之间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片山岩一样硬挺的阻碍。火把山岩烧得炽热,火却怎么也烧不出一条路来。炸了吧,啊?炸了吧。锦河忍不住呻吟起来,锦河忍不下那样的硬挺那样的疼了。
  轰的一声,山岩炸了,一股洪水从山岩的碎片间汹涌地奔泻而出,把锦河和那人都吓了一跳。
  洪水之后,火灭了。锦河的五脏六腑都已经随着那洪水冲出去了,身子空得只剩了一副皮囊——却是一辈子没有经历过的惬意。他恍惚觉得他轻得几乎要飞,一路穿过房顶,云烟一样地飞到天上去。可是他没能飞得起来,因为他身上还坠着一样东西。他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被月光搅得稀薄的黑暗,他看见了压在他身上的那件睡袍,和睡袍上模模糊糊的蝴蝶图案。惊恐如铅石,一寸一寸地填满了他掏空了的身子,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地磕响。
  这时,有两片湿软的嘴唇,蚂蟥一样爬上了他的脸颊。一股带着些薄荷糖味的气息,在他的耳膜上嘶嘶地摩搓着。“吉米,寻求快乐不是罪过,你不要,害怕。”
  这天夜里锦河睡得很沉,早上醒来时,阳光已经烫烫地舔在他的鼻尖上了。锦河打了一个滚飞快地坐了起来,满床找衣裳。糟糕,错过给亨德森太太煮早餐的时间了。
  念叨这个名字的时候,锦河的心咚地跳了一跳——他把昨晚的事渐渐地想了起来。也许,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最近自己夜夜都有古怪离奇的梦。锦河这样安慰着自己,继续寻找去向不明的衣裳。当他掀开被子的时候,突然看见了褥子上一块佛手瓜般大小的污迹。他顺着模糊的边角摸了一摸,还是半湿的。他咚的一声跌坐在床上,心散了一地。
  锦河在床沿上怔怔地坐了很久,终于坐累了,正想起身,突然看见枕头底下隐隐露出一角黑布,像是他的裤子。他去扯他的裤子,却扯出了一张纸。他认得纸上的那张脸,戴着皇冠的脸,是英国女王。那是一张五元的纸币。他的手被这张纸片烫了一下,烫出贴身衣裳,一皱一弯都合着他俩的心意。他不仅学会了他们的洋话,他也学会了读他们的眼神。只是亨德森先生的眼神常常和亨德森太太的眼神较着劲,而锦河就像是这两股劲中间的一枚螺丝,一股要拧着他向左,一股要拧着他向有。他即使读懂了他们的每一个眼神,他也不知如何行事。刚开始的时候,他常常被他们拧得遍体鳞伤。后来他终于懂了,他得在那两股劲中加进他自己的劲。一旦他加进了自己的劲,那就有了三股劲—是两股劲对着一股劲,这样他才能保得住他这枚螺丝不被拧断。
  锦河不动声色地给亨德森先生和太太斟满了葡萄酒,对亨德森先生扬了扬手,说太太要敬你酒,祝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呢。不是吗,亨德森太太?
  亨德森太太一仰脸将一杯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对锦河扬了扬手里的空杯子。锦河过去,将空杯子斟满了。亨德森太太再一仰脸,酒杯便又空了。亨德森太太今天头疼了大半天,刚喝了几口大烟汁,还没睡着,就被亨德森先生搅醒了,这时候还没来得及换下睡袍。亨德森太太的睡袍是日本丝绸的料子,绛红色的底,从前襟到下摆一路绣了无数只蝴蝶,石青石绿粉红宝蓝,五颜六色都有。睡袍的下摆很长,一直拖到脚面,领口却开得很低,露出隐隐一痕雪脯。
  锦河不敢抬头,只觉得那一片雪白烧着他的眼睛。他想亨德森太太还没有生病的时候,一定是迷倒过亨德森先生的。只是亨德森先生不喜欢现在这个病病歪歪的亨德森太太了。锦河知道亨德森太太是把亨德森先生当作天的,亨德森太太一直想紧紧抓住亨德森先生这片天,蒙在自己头顶遮风挡雨。可是亨德森先生不喜欢被任何人拽住,哪怕是天。锦河早看明白了,可是亨德森太太还没看明白,所以亨德森太太只是一味狠命地拽,拽住一角是一角,结果天就给拽碎了。
  “瑞克,不在家的时候,没有我和珍妮烦你,你是不是觉得很惬意?”亨德森太太问。
  亨德森太太又对锦河扬了扬空杯子。这回锦河不敢再斟酒,只是看了亨德森先生一眼。亨德森先生拿过亨德森太太的酒杯,说够了,看你这副样子吓着珍妮。亨德森太太的两只颧骨,已经有了些红晕。那红晕渐渐地弥漫上来,眉眼也有了颜色。
  “听听,听听,真像个好父亲。珍妮你爸爸上次喝醉酒是在什么时候?哦,当然,他忘了还有你在场。”
  亨德森先生一把扔了手里的酒杯,扬长而去上了楼。酒顺着白桌布的折痕流下来,桌子像是裂了一条缝,淅淅沥沥地淌着血。珍妮叫了一声爹地,便哇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楼梯沉沉地响了起来,是亨德森先生下楼来了。亨德森先生在门口的衣柜里取出风衣穿上,又弯下腰来系鞋带。锦河追过去,堵在亨德森先生的路上。亨德森先生站起来,看了锦河一眼,说我去住旅馆,你看好珍妮。亨德森先生力气很大,拨开锦河就像拨开一片粘在身上的树叶子。锦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略显肥胖的男人,提着一只小小的箱子,慢慢地走入了被暮色重重包裹的街心。锦河发现男人走路的时候,腰板已经不那么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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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河回到餐厅的时候,珍妮已经止住了哭,正在给她的布娃娃梳辫子。锦河收拾了酒杯,拿了一块抹布擦拭着桌子上的残酒。屋里很静,只听得锅里的土豆牛肉汤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翻滚。锦河觉出了身上的疼——那是亨德森太太的目光在剜着他的肉。他知道亨德森太太要和他说话,可是这一刻他不想说话,他只能忍,忍住那些越来越尖锐的疼痛。
  “吉米,你说男人对女人,能有长性吗?”亨德森太太问。
  亨德森太太的问题很直接也很简单,锦河答不出来。锦河二十三岁的感情生活像一条直缓的河流,没有弯也没有波,除了那个叫阿喜的广东女子短暂地惹起过一圈涟漪,便再也没有任何波浪。亨德森太太咕地笑了一声,说问你也是白问,你还没有见识过女人吧,吉米?我是说,真正见识过。
  锦河觉得鼻尖和额头上有一些汗水渗了出来,他甚至听见了汗珠子刺刺冒烟的响声。他知道此刻他的血又浮了上来,他知道此刻他的脸一定红得紫涨。他慌慌地去掀锅盖,锅盖掉在地上,发HJ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倒是救了他的窘迫。
  “亨德森先生,是饿着肚子走的。”锦河说。
  “当然。可是你忘了,我也是,饿着肚子的。”亨德森太太说。
  那天夜里锦河做了一个梦,锦河梦见亨德森家的狗爬进了他的窗户,爬上了他的床。狗撕扯着他的衣服,将一根肉红的舌头,贴在他的脸上咻咻地舔着。狗很重,像一座小山压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几乎断了气。他推啊推啊,就把自己推醒了。睁开眼睛,他一下子看见眼前有两盏小小的灯笼,是一双眼睛。那晚是个大月亮的夜,窗帘没有关严,月影透过缝隙直直地照在那对眼睛上,熠熠地生着些蓝光。锦河全身的汗毛都针似的竖了起来,却有一只手紧紧地捂上了他的嘴,捂住了一个即将成型的惊呼。还有一只手,像一尾草间的蛇,沿着他的胸脯,探着路,一路蜿蜒爬过肚腹,最终停留在他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
  锦河只觉得他的身子里有一根引信,在那几根手指头的燃点下,东一处西一处地窜烧起来,扑了那头,这头又起。那火慌慌张张地烧到两腿之间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片山岩一样硬挺的阻碍。火把山岩烧得炽热,火却怎么也烧不出一条路来。炸了吧,啊?炸了吧。锦河忍不住呻吟起来,锦河忍不下那样的硬挺那样的疼了。
  轰的一声,山岩炸了,一股洪水从山岩的碎片间汹涌地奔泻而出,把锦河和那人都吓了一跳。
  洪水之后,火灭了。锦河的五脏六腑都已经随着那洪水冲出去了,身子空得只剩了一副皮囊——却是一辈子没有经历过的惬意。他恍惚觉得他轻得几乎要飞,一路穿过房顶,云烟一样地飞到天上去。可是他没能飞得起来,因为他身上还坠着一样东西。他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被月光搅得稀薄的黑暗,他看见了压在他身上的那件睡袍,和睡袍上模模糊糊的蝴蝶图案。惊恐如铅石,一寸一寸地填满了他掏空了的身子,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地磕响。
  这时,有两片湿软的嘴唇,蚂蟥一样爬上了他的脸颊。一股带着些薄荷糖味的气息,在他的耳膜上嘶嘶地摩搓着。“吉米,寻求快乐不是罪过,你不要,害怕。”
  这天夜里锦河睡得很沉,早上醒来时,阳光已经烫烫地舔在他的鼻尖上了。锦河打了一个滚飞快地坐了起来,满床找衣裳。糟糕,错过给亨德森太太煮早餐的时间了。
  念叨这个名字的时候,锦河的心咚地跳了一跳——他把昨晚的事渐渐地想了起来。也许,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最近自己夜夜都有古怪离奇的梦。锦河这样安慰着自己,继续寻找去向不明的衣裳。当他掀开被子的时候,突然看见了褥子上一块佛手瓜般大小的污迹。他顺着模糊的边角摸了一摸,还是半湿的。他咚的一声跌坐在床上,心散了一地。
  锦河在床沿上怔怔地坐了很久,终于坐累了,正想起身,突然看见枕头底下隐隐露出一角黑布,像是他的裤子。他去扯他的裤子,却扯出了一张纸。他认得纸上的那张脸,戴着皇冠的脸,是英国女王。那是一张五元的纸币。他的手被这张纸片烫了一下,烫出了一掌的泡,人倒是彻底地醒了。
  他起身穿上衣裳,开始收拾他的行囊。还好,他的行囊很是简单,只有三五件衣服,一双鞋子,还有阿妈写给他的几封信。当年用的那块包袱皮还在,只是旧了,深蓝被岁月洗成了斑斑驳驳的灰白。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放进那块包袱皮里,打上结子,挽在臂弯,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包。他不知道下一个东家是谁,也不知道下一只饭碗是热还是凉。他更不知道怎么跟阿爸交代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这些事都是可以在路上再慢慢想的。最重要的是上路,刻不容缓地上路。
  他刚迈出房门,就听见珍妮撕破天的一声呼喊:“妈咪!”
  锦河扔了包袱,飞快地跑上楼来,只见亨德森太太仰脸躺在浴缸里,手臂白光光地垂挂在浴缸边上,手腕上蠕爬着一条粗红的蚯蚓。锦河觉得鞋底黏得抬不动脚,低头一看,地板上有一团浓腻的亨德森太太的血。锦河哗地撕下一块衬衣,将亨德森太太的手紧紧地裹扎住。
   “为什么,为什么呀?”
  亨德森太太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睡袍底下有一个巨大的水泡,蝴蝶的翅膀湿了,奄奄一息地浮在水面上。
  “你要吓死我吗?”
  锦河哭了,可是锦河不知道自己在哭。锦河只觉得脸上像沾了卤水似的生疼,那是眼泪杀的。亨德森太太的眼睛睁了一睁,却什么也没看,又闭上了。“你要走了,我知道。你,珍妮,还有他,你们都是要走的。最后,剩的就是我—个人。”
  锦河一只手紧紧地拽住那条打了结的布片,另一只手勾住亨德森太太的颈子,想让她坐起来。她通身木板似的僵硬着,由着他一个人死死地使着劲。他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水顺着他的劲道飞溅出来,在地上开出一团一团污浊的花。
  “你要是坐起来,让我去喊威尔士医生,我就不走了。我对上帝起誓。”锦河说。
  锦河走在路上,只觉得天蓝得真是好看。他已经一个月没见过这样的天了。亨德森太太被抢救回来之后,身体越发弱了,一步也离不开人,今天才放他回家看看。在屋里关了这么久,锦河竟不知道外头夏天已经劈头盖脸地来了。丁香花早开过了,樱花苹果花梨花也都开过了,现在满街的果树上,都已经结上果子了,小小的,青涩的,看一眼就要流酸水的。乌鸦在头顶嘎嘎地飞过,不过他早已不会一惊一乍的了。金山到处都是乌鸦,若真是坏兆头,那也是一埠人的坏兆头,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他一个人——今天没有什么事能让锦河扫兴。
  锦河的手插在裤兜里,手心紧紧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隔着一层薄布,他觉出了那些纸币在伸出一条一条的小舌头,亲亲热热地舔着他的手掌。这些钱,他已经数过了不知多少遍。他甚至能记起来哪一张是在什么时候和他相遇的。那张背面被人写了一句骂人话的十元纸币,是他领的第一笔薪俸里的一张票子。而那张左边角上缺了小小一块的五元票,是他在亨德森家第二个圣诞节时给的礼物。那张女王的鼻尖被人用烟头烧出一个小黑洞的五元票子,是亨德森太太塞在他的枕头底下的。
  除了给阿妈寄的钱和这两年给阿爸的家用,锦河把每—个铜板都存了下来。阿爸知道锦河攒了一些零花,可是阿爸绝对没有想到锦河的零花竟是这么一个数目。阿爸常常骂锦河小气,一个铜板都要捏成两半花,连阿哥的女人生孩子,他都没舍得买一样礼物。锦河忍住了,锦河没说话。锦河总觉得他的小布包是只水桶,他一点一滴地在他的水桶里攒着水。他知道水满的那一天,他说话的时辰就到了。他等着可以粗声说话的那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走进家门,家里只有阿爸和延龄。延龄是阿哥的女儿,五个月大,盖了一条薄毯子正躺在床上呼呼地睡。阿哥的女人如今在一家叫“荔枝阁”的茶楼里做女招待,一周做六天。延龄只能留在家里,由阿哥一天两次送到“荔枝阁”喂奶。
  锦河进门的时候,阿爸正伏在桌子上研墨。不年也不节的,阿爸的字铺,生意十分清淡。阿爸常常早上研了墨,等到晌午砚台都结了黑亮一层的硬痂,也没等到一个客人。阿爸做了一世的英雄,忍得了天下所有的苦所有的劳累,可是阿爸却忍不下一份闲寡。闲着无事做的时候,脾气就坏得如同破了无数个洞的棉絮,兜都兜不住。
  果真,阿爸见到锦河,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还记得你有个家啊。锦河笑笑,说亨德森太太病了,亨德森先生不放我走。阿爸又哼了一声,说亨德森先生这般有本事的人,偏娶了这么个女人。要在开平乡下,早就该休了再娶的。锦河说其实亨德森太太的病,都是亨德森先生引起的。亨德森先生若对太太好些,太太就没病了。
  阿爸把墨条一扔,墨汁溅了一桌。“你懂个屁。”阿爸骂道。
  锦河也不恼,只是笑。锦河那天的笑如同雨后无名河里的水,舀也舀不尽。
  “阿哥呢?好些不?”锦河问。
  两个月前阿哥骑马去霍普港给人照相,半途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虽然请接骨师傅接过了,走起路来依旧不太利索。
  阿爸黑头黑面地说:“好你个大头鬼,昨晚疼了一夜,今天出去找郎中要膏药去了。”
  这时延龄醒了,两只手伸出毯子外头,咿咿哇哇地哭叫起来。这个年纪的孩子见风就长,又比锦河前次看到的大了许多。锦河把延龄抱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票,塞在延龄的围兜里,笑嘻嘻地说不哭哦哦不哭,阿叔给你买糖吃。
  阿爸扭过头来看锦河,迟迟疑疑地说你是走路踢到银纸了,这么大方?
  锦河把延龄放下来,不慌不忙地把兜里的布包掏出来,放到阿爸眼前。
  “真踢到了银纸,五百二十九元八毫五分。你数数。”
  阿爸打开布包,看见那一叠大大小小的纸票和夹杂在中间的零星铜板,一下子旺住了。
  “阿妈过埠的税银,攒齐了。就你的墨,给阿妈写封信,问船期定在什么时候。”
  阿爸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阿爸终于滑到了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狠得仿佛要把头皮揭了开去。“天爷,我方得法行了哪样恶事,叫你如此戏弄我呀。”
  锦河以为阿爸脑子欢喜糊涂了,就慌慌地过去扶。阿爸一把推开锦河,指了指床尾,说你,自己去看,报纸。床尾摆了一张《大汉公报》,上面有一篇文章,被人用墨笔画出了大大—个圆圈。

  坎拿大(加拿大旧称)国会近日通过法案,华人或凡具有中华血统之人,若非是领事官员,正式商人(餐馆衣馆不计在内),或入读坎国大学府之留学生,今后皆禁止以居民身份进入坎国。现巳居坎国的华人,其家属也不得来坎居住。凡现居住于坎国的华人,在此法案实施之一年内,一律需向官府登记,违者必递解出境;如欲离境返中国,以两年为限,逾期不得重返坎国。重返坎国以温哥华为唯一入埠口岸,入境之舟轮,每二百五十吨重货物,只许运载一名华人。
  时坎西开国,一片荒芜。华侨履险如夷,不畏瘴岚,不避厉疫,披荆斩棘,凿山开路,不无微劳。然坎人兔死狗烹,路工甫完,禁工例起。人头抽税,世界所无。今竟颁发辱吾国体丧吾人格之新移民苛律,使我华侨与父母妻儿在坎国永无聚首之日。千百家庭,从此大洋两隔。奔走营救,国民外交之无灵;纵提国际交涉,也国弱无可为力。哀我华侨,只忍辱受虐而已!
  (此文部分内容取自一九二四年五月六日域多利中华会馆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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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9-11-05
  锦河扔了报纸,身子也矮了下去。父子两个抱着冬瓜般沉重的头,蹲在地上,任凭床上的延龄哭得山崩海啸,却只是不说话。造化弄人的事,从前只在戏文里看见过,没想到他们自己的生活,也被造化捉弄成一出戏文。造化把希望一毫一厘地给锦河积攒着,攒了八年,似乎就为了把锦河高高地抬到云端上去,再狠狠地扔下十八层地狱。
  锦河觉得丹田里有一股气,正慢慢地爬上胸脯和喉咙。锦河猜想那气将聚成一声叹息。没想到这股气爬到舌头时,自作主张地拐了—个弯,竟拐成了一声低低的笑。那笑声从舌尖上滚落之后,便如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滚成了一阵锦河管也管不住的乱颤。阿爸给吓了一跳,以为是得了失心疯,赶紧来拍打锦河的肩背,狠狠地拍打出一口痰来,才止住了颤。锦河站起来,擦了擦鼻孔的涕水,问中华会馆呢?收会费的时候到处是面孔,出了这等欺负人的事,倒是不管了?
  阿爸说这阵子会馆在开会,商量计策,你阿哥天天都去。岂止是这里的会馆,域多利(维多利亚),满地可(蒙特利尔),各处会馆都派了人去国会递抗议信。没用,自古民斗不过官。土官都斗不过,别说是洋官了。
  锦河发现阿爸那条蜈蚣盐一样爬了大半张脸的刀疤,不知何时已经收缩得只剩了细细一条缝,像是瓷碗上的裂纹,连颜色,都淡了许多。阿爸大约真是老了。阿爸年轻的时候,绝不会这样认命的。阿爸年轻的时候,土官洋官都是狗官,阿爸是敢提了斧头去劈山的。
  “阿妈来不了,阿爸你回家去和阿妈过日子。过两年,想回金山就再回来。”锦河说。
  阿爸不吭声。半晌,才伸手捏住了桌上的那个布包,紧紧的,仿佛捏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河仔,这饯,先给阿爸使。”
  阿爸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惯常的蛮横语气,可是锦河却从阿爸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央求的意思。锦河从来没有看见阿爸眼里有过这样的意思。锦河的心里,有股子酸味涌了上来。“阿爸,这个钱,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阿爸泥球一样的眼珠子里,突然就泛上了一股活气。“这笔钱,阿爸想分成两股,一股大,一股小。大的这股,交给你阿哥,让他带着你和延龄,回去看你阿妈,顺便找个好郎中,把腿治了。趁着你哥在,让你阿妈给你在开平定上一门亲。小的一股,算是借给阿爸的,你和你阿哥在开平住两年,就让阿爸在金山再做两年生意,就不信一辈子运气都是这般衰。”阿爸说这话的时候,眼珠子红红的,竟有几分像番摊台前的赌棍。
  “阿爸你这个年纪,就不要再做了,我和阿哥养你。”
  阿爸的脖子突然就硬了起来。“两年,就两年。等你和你阿哥回来的时候,钱一毫不短还给你。你阿爸不能就这样灰头灰脸地回去。”
  床上延龄已经哭得背过了气,嗓子里只剩了一哽一噎的咕噜声。锦河过去抱起来,只见额头上已经鼓起了一个鹅卵石大小的包。锦河叹了一口气,说要回去也只能是阿哥一家回去,我走不了。我答应了亨德森太太留下来的——这是性命交关的事。

  民国十七年(公元一九二八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大烟汁现在越来越难买到了。唐人街那家广昌行,被警察查了好几遭,查得胆战心惊,就把大烟藏得更深了。锦河是十几年的老主顾了,鼻子尖得能从山里海里闻出大烟的味道来,只是那个价钱,却是金子的价了。待亨德森先生终于发现家里用于“中国草药”的开支接近于一个天文数字的时候,亨德森太太对大烟汁的依赖,早已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亨德森先生不说话,他只是把钱包捏紧了。亨德森太太从丈夫手里掰出每一个毫子,都是一场鲜血淋漓的肉搏,于是亨德森太太不得不开始寻求别的止疼方法。
  这天亨德森太太刚把珍妮送上了校车,膝盖就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亨德森太太的膝盖里似乎藏了一窝青面獠牙睡意极浅永远也喂不饱的饿鼠,随时要冲出来啮咬她的筋骨肉腱。亨德森太太防不胜防。锦河从前使用的指压镇痛法子,现在是一点也不管用了。亨德森太太想喊人,可是饿鼠已经追上来了,一口咬断了她的声音。她眼睁睁地看着亨德森先生牵着那条白底黄斑的查理国王骑士犬,从她身边走过,开了门,又关上门,咚咚地走上了街。亨德森先生已经退休,如今在商务协会里挂一个高级顾问的头衔,每周只需去开一两次会,看几份文件,签几通字。亨德森先生的时间,就一下子多出了许多。亨德森先生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就是遛狗。三餐之后带狗出门,是亨德森先生退休生涯的亮点——除非有天塌地陷的事情发生。当然,亨德森太太的关节炎不在天塌地陷的范围。
  这是亨德森家的第三条狗了。前两条都是掘金犬,第一条是老死的,第二条是走丢的——亨德森先生遛狗时大意了,没拴上脖绳,在路过一片荒草地的时候,他的狗被一条漂亮的野母狗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为此亨德森先生自责了很久。亨德森先生退休后,脑子就懒了,人的事不太肯记了,狗的事倒是记得一清二楚,于是狗就成了亨德森先生的简易记事本。亨德森先生记不得年份的时候,就会说“斯波奇来的那个春天”,“长腿咬破了我那双意大利皮鞋的那阵子”,或是“伦勃得皮癣的时候”。斯波奇、长腿和伦勃都是狗的名字。
  亨德森先生带着伦勃出门时,锦河在厨房洗碗。早上的餐具很简单,不过是几个咖啡杯子和面包盘,可是锦河却洗了很久。洗碗水哗哗地流,锦河把一个盘子翻过来转过去地洗了许多遍。锦河的眼睛在盘碗上,心却在别的地方。锦河的心,在裤兜里的那封信上。信是阿妈写来,托阿爸转给他的。信里夹了一张照片。照片很小,只有两个指甲盖那么大,却看得出是个圆盘脸的年轻女子。这个女子和乡里街上见到的其他女子没什么两样,高颧骨,厚嘴唇,神情木然,看不出是悲是喜。她叫区燕云,惠阳人,是村里一户区姓人家的远亲。阿妈在信上说。十八岁,读过初小,识得字,也会算学。生辰八字批过了,是上上配。
  这样的照片,锦河并不是第一回看见。阿哥锦山三年前从自勉村探家回来的时候,阿妈一气让他带回六张这样的照片。其实,媒婆塞给阿妈的照片,远不止这几张。那些经过了阿妈的手却被阿妈扣下了的照片,都是没上过学堂的。阿妈喜欢识字的女人。阿哥带猫眼、延龄回乡住了两年,到走时阿妈也没和猫眼热络起来——阿妈就是嫌猫眼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正。锦河收留着阿妈这几年陆续寄给他的所有陌生女子照片,有时拿出来一一地摆在床上,想象着自己是从前紫禁城里的黄袍天子,御笔一挥,在无数的美色中钦定皇后和嫔妃。
  锦河的心思如浮云飞在天上,锦河的脚却是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的。锦河不会娶照片上的任何一个女子,因为他若娶了她们中间的一个,那个做了他老婆的女子,注定了是要和他长久地隔在大洋的两岸,像阿爸和阿妈那样。他宁愿熬着独身一人的孤单,也不愿意忍受娶了亲又聚少散多的凄惶。
  唐人街里有些和他一样情景的男人,熬不过去,就胡乱地找个红番女人,不换龙凤帖也不拜天地祖宗,却一样地生儿育女。有人叫阿爸给锦河找个红番女人,阿爸当下拉了脸,说找头母猪也行。阿哥听了就笑,说红番女人也有长得好肯吃苦的,唐人女子也有生得丑还懒的,不能一片云遮了一地的人。阿爸说到时候生下孩子,到底认的是什么祖什么宗?我方家的孙儿,虽不是龙种,也不能是猪种。阿哥就不吭声了。阿哥的女人没能给方家生下男丁来,所以阿哥说不响话。
  当然,锦河是有自己的打算的。锦河在暗暗地攒着钱,等着攒够钱的时候,他要带着阿爸一起回乡,再也不回来了。阿爸几年前借了锦河的钱,开了爿小小的烧腊铺子。阿爸不懂炉灶上的事,得看厨子的脸色行事。厨子手脚不干净,阿爸明知道也不能说穿。阿爸一个月的收入,除却了厨子的那份,所剩无几。阿爸的店铺不青不黄地拖了好几年,锦河和阿哥都劝阿爸歇了,可是阿爸死活不肯。阿爸嘴上说借来的本钱不能不还,亲父子明账目。可是锦河知道,阿爸心里还在暗想着挣个盆满钵满,体体面面地回家见阿妈。阿爸老了,在人面前已经没了早先的霸气,可是阿爸在阿妈面前,是死活也要头脸的。阿爸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耸着头,可是阿爸就不能叫阿妈看小了。
  其实,锦河对女人,完全没有唐人街那些单身汉那样的鲁莽和急切。阿爸说他木瓜腩,阿哥说他在亨德森家呆傻了。锦河只是笑,却不说话。锦河心中有个天塌下来也填不满的大秘密,阿爸和阿哥是永远也猜不到的。
  刚进亨德森家的时候,他是一块木头,是亨德森太太把这块木头点化成一棵识得日光露水的树。刚进亨德森家的时候他是个单薄得一折就断的少年人,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长着强健胸肌和臂肌的壮汉。可是若没有亨德森太太,他那些肌腱也不过是一堆好死赖活地附在他身上的烂肉。亨德森太太把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筋都教坏了,亨德森太太教会了它们耍泼耍赖不走正路,亨德森太太把它们喂得很是腻歪饱足。一个饱足的人对他的下一顿饭就有了挑肥拣瘦的耐心。
  本来他完全可以像从前那样把阿妈的信和照片收起来了事的,可是今天不行。今天阿妈信里有一句话像根针,挑起了他心尖上的一丝肉,并不十分疼,却嗞嗞啦啦的,叫他一直不得安生。
  “你若再不肯回来娶亲,你阿爸兴许就看不到方家的孙子了。”阿妈说。
  锦河这才想起,阿爸今年六十五岁了。六十五岁是洋番的算法,洋番的算法是掐头去尾的算法。自勉村的人是把头和尾都算进去的。若按自勉村人的算法,阿爸今年其实已经六十七岁了。乡下的老话是人生七十古来稀。阿爸离那个古来稀的年纪,就差那么三年了。锦河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把那张照片从信封里拿出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朝客厅走去。
  不能等。等不及了。今天就告诉她。今天。
  锦河走进客厅,只见亨德森太太一团面似的瘫在地板上,额头上暴着一颗颗玻璃珠子般的汗,便知道骨痛病又犯了。刚想过去扶,亨德森太太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厨房——锦河猜出是要大烟汁。大烟汁是上个星期买的,已经喝得只剩了一个底。可是他却没法再去添,因为离亨德森先生给家用的日子,还缺三天。锦河把装大烟的瓶子洗了洗,洗出淡淡的一点汤,又加了小半勺红糖,倒在一个看不清颜色的黑杯子里,端去给亨德森太太。
  亨德森太太才喝了一口,就把茶杯往地上一暾,说吉米你也学会骗人了。亨德森太太的力气没有使匀,杯子哗地裂了,碎片落花似的散了一地,只剩了一个杯把子还牢牢地捏在手中,汤汁在地板上淌成一条污黑的小河。锦河看见亨德森太太捏着杯把子的那只手,歪扭得有些像鸡爪,心想那一身的骨头,还不知叫虫子咬成什么样子了呢。那大烟是杀虫子的药,可是刚杀一潮,又生一潮,那杀死的总没有生出来的多,一潮潮海水似的,怎么也杀不完。只是亨德森先生的钱,倒是被大烟汁一个毫子—个毫子地掏完了。
  锦河蹲下来,一块一块地捡拾着杯子的碎片,心里盘算着,是否要把自己攒的钱拿些出来,先去买烟汁。便把亨德森太太抱起来,放到卧室的床上,又拿了一块毛巾,来擦拭亨德森太太额上的汗。亨德森太太伸出手来,抓锦河的衣襟。亨德森太太像抓杯把子那样紧紧地揪住了锦河的衬衫。锦河闪身一躲,纽扣就掉了。锦河这天有些心神恍惚,可是亨德森太太却不依不饶。亨德森太太的手熟门熟路地顺着衬衫上的那条裂缝走下去,找到了她要找的地方。亨德森太太这天的手依旧像蛇,却是一尾长着粗糙鳞片的蛇,毛刺刺地刮得锦河生疼。
  锦河突然就恼了,甩开亨德森太太的手,一把将她的衣裙扯开,掰开她的两腿,将自己狠狠地塞了进去。平日做这件事,都是亨德森太太引领着锦河的。无论如何癫狂,那也是亨德森太太在先,他尾随在后。可是这天锦河却用乡野莽夫的方式,直截了当横冲直撞地把亨德森太太做了。亨德森太太吃了一大惊,捂着心口坐起来,才发现骨头突然不疼了。
  其实这并不是她的新发现。她知道那些附在她骨头上的虫子,在欺负她渐渐老去的身体。它们肆无忌惮地对付她,它们一点也不怕她。可是它们怕他。它们怕他的精壮气血,就像泥沙怕洪水,新草怕烈日。他是她的新止疼秘方。这张秘方,除了上帝,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锦河出了一身的汗,有些心慌。扭头看亨德森太太,只见她双颊潮红,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嘴角上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却无仵意,才放了心。
  自从和亨德森太太有了那样的事,隔着他和她的那层皮一揭,他倒在她面前渐渐地站直了。刚开始时,她还拿捏不好到底该不该给他钱。他也收过她压在他枕头底下的零钱。后来他自己也喜欢上了这事,有几天不做就惦念着,他就不再收她的钱了。有一回他把一张两元的纸币揉成一团,当着她的面扔在马桶里。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给过他钱。他觉得他不用再辛辛苦苦地被她的眼神拧捏着干活,倒是她,有时还得顺着他的意思行事。每年圣诞节的时候,亨德森先生都会递给他一个大大的红包。亨德森先生给他红包的时候,总是拍拍他的肩膀,小声对他说:“还是你把她的脾性摸透了,这几年脾气好多了,省我多少事呢。”锦河接过沉甸甸的红包时,感觉既厚颜无耻又理直气壮。
  锦河替亨德森太太穿上衣服,觉得她胳膊身子软得仿佛没了骨头,跟一刻钟前的僵硬判若两人。他发现这个夏天她又瘦了些,她胸前的那两坨肉已经懈了,如同被太阳晒得半蔫的佛手瓜。他想起她最饱实的汁液是从他的指缝里流走的,心里突然就起了些凄惶。可是今天凄惶也挡不住他的口舌了,今天他的话非说不可了。锦河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揉皱了的照片,递给亨德森太太。
  “夫人,我想回家一趟,和这个女人,结婚。”
  亨德森太太没有回话,也没有看照片。锦河听见当的一声,是亨德森太太的心掉在了床上。亨德森太太睁着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墙。亨德森太太的眼睛如同两口黑洞洞的井,井里无水,只有层层叠叠的枯石。锦河不敢看亨德森太太,锦河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心,不觉得疼,只觉得灼灼的烫。锦河听见自己嗫嚅地说:
  “不能,不,回去。阿爸,孙子。”
  没有回声。很久。后来锦河听见一些咕噜声——是井中的枯石在摩擦撞击。再后来,锦河感到空气中有一些嘤嗡的震颤。那是亨德森太太耳语一般的声音。
  “半年,给你半年。”

  阿法吾夫:
  河仔抵家方五日,因回程甚急,婚事已于昨日仓促操办。兵荒马乱,盗贼四起,未敢招摇。区家聘礼悉数置备,早前已差家丁暗夜悄然送去,娘家陪嫁亦然。所幸有墨斗持枪押送,略微放心。乱世之中,枪本为胆,明岁或再置新款。喜宴从简,只邀族亲十数桌。河仔离家去金山,尚是瘦弱少年入,一去十四载,如今恐过街而不相认。
  汝上趟离家,锦绣尚在吾腹中,如今已十六,至今不识阿爹。锦绣中学毕业,预备考省城师范。兵乱之中,单身女子一人上路,终是不妥。吾有意将锦绣许配墨斗之子阿元。虽门户不甚匹配,阿元却是有志青年,在校门门功课皆是状元,前程远大也未可知。且锦绣自幼与阿元同窗,感情甚笃。夫以为然?若妥,可望今秋定亲,等师范毕业再成婚,届时由阿爹亲自操持。
  河仔说汝迟迟不归,尚以钱财为念。方家乡里田产之租银,足够颐养天年。汝年事渐高,故土难离,望早日定夺,树高千丈,终是归根为宜。阿妈坟上,草已生数茬,虽有吾等季季扫祭,终不抵亲儿俯首一拜。山仔腿骨健壮些否?延龄己上学堂否?洋人学堂,学问广博,吾中华语言之精华,也不得忘却。匆此,安康。
                     愚妻阿贤民国十八年正月初九于自勉村

  民国十九年(公元一九三〇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法的烧腊铺今天生意很是清淡,一整天才来了四五个食客,都是买小份烧腊饭的。厨子靠在锅台上睡了一下午,这时候刚醒过来,饱饱地吃过了一顿腊味饭,抹抹油嘴,又切了一大块玫瑰肉,包在荷叶里,准备带回家去。阿法想说这肉冰起来,明天兴许还能卖,却觉得这话腻重,半天说不出口,最后只好装作没看见,心里却窝着火,气自己的软蔫。
  阿法收拾完剩饭剩肉,就在店铺门口挂了一根黄丝带。明天是加拿大国庆日,也是排华法案实施七周年纪念日。中华会馆有通知,叫各家不悬挂加拿大国旗,店铺都挂国耻日的黄丝带,华埠人人别“华”字襟章。阿法年年依章办理,也叫两个儿子都别襟章,只是年年华埠有聚会,年年报章上有人喊话,情景却并无改善,便渐渐灰了心。
  临打烊时,进来一个女客。女客要一份烧鸭面,阿法只好临时又拆包切鸭煮面。面熟了,女人就势坐在店堂里吃。阿法的铺面极小,寻常的食客都是打包走人,所以店里只有两张小桌子,四把旧木椅。女人挑了一张干净些的椅子坐下,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桌面,才放心把肘子放上去。
  女人穿了一件灰布衫,一条黑裙子,衣裳似乎洗过许多水,袖口已经脱了线,却是素素净净的。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微微地有几根灰白,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溜的髻,髻上插了一朵茉莉花。女人很瘦,却瘦得硬挺,颈脖背脊都是直直的。女人的布衫襟上,也别了一个华字襟章,那是会馆发的。可是女人看上去面生,不像是在华埠时常走动的人。这几年禁了港,极少有新人入埠,唐人街走动的女人,阿法都有些眼熟。
  阿法端上了一碗鸭面、一杯豆浆,说大姐是外埠来的吧?女人点了点头,却不多话,只用手绢擦过了筷子,开始吃面。女人吃得很慢,一根一根绣花似的挑着。女人吃面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女人的耳朵在一抖一抖的,像受了惊的兔子。阿法急着想回家,却不好催,见女人杯里的豆浆浅了,便又端了一杯过来,站在女人身后不走。女人摆摆手,意思说不要了。阿法说不收钱,大姐你是最后一个客,你不喝我也得倒掉。女人才接了,依旧慢条斯理地喝。
  “哪里来的?”女人问。
  阿法以为女人问的是豆浆,就说是隔壁阿旺的铺子里送的货,每天现磨的。女人哧的一笑,说那个,唱戏的。阿法这才明白,女人吃得慢是因为女人一直在听戏——阿法厨房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唱机。没有客人的时候,阿法就放几折戏曲子听。阿法的唱机和唱片都很旧了,沙沙的像下着雨,时不时地还要打上一个饱嗝。
  “很多年前,一个朋友送的。”阿法说,“大姐你也爱听戏?”
  女人闭了眼睛,跟着唱机哼了一段过门。女人哼得有板有眼,就把阿法肚里的戏虫子勾了上来,忍不住,也跟着哼了起来。女人哼的是拖腔,阿法哼的是胡琴,两人都紧紧地攀在调子上。
  “金山云的戏,你看过?”女人问。
  “那年她来温哥华,唱了十二场,我场场都到。第一排,正中间,两毫一张票子,便宜得紧。”
  “唱得如何?”
  “那时她还没有出大名,可是她唱生角,平嗓子一拉,房顶大梁都嗡嗡抖,十个八个男的,都拉不过她。我一听就知道,她不成大名,老天爷都不肯。”
  女人睁了眼,递出几根手指,说先生给根烟抽吧。阿法从兜里摸出两根烟来,先给女人再给自己点着了。阿法看女人的牙齿,都像是黄水里泡过的,便知女人也是多年的老烟枪了。女人抽烟的架子很老到,跷腿,仰脸,兰花指轻轻一抖,便有一串圆圈,从女人的唇间软软地飞出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胖。最后撞在墙壁上,一个一个地撞瘪了。
  “你真这般看好金山云?”女人问。
  阿法嘿嘿地笑,说我真是迷她,夜夜赶一个小时的路程,等戏班开门。戏散了也不走,就想等她说句话。只是我一个洗鱼的小工,没在人家眼里,早有公子哥儿们马车等着,拉她吃夜宵。唱完最后一场,临走那天,她倒是送了我一张唱片,就是唱机里的那张。
  女人转过身来,怔怔地盯着阿法看了几眼,才说:“你脸上那道疤,老了倒不明显了。”
  阿法一惊,愣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说你,你就是金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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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9-11-06
  女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那些事,咳,倒像是前一辈子了。
  原来金山云在三藩市唱出大名后,被一个姓黄的富家公子看中,便遣散了戏班,嫁到檀香山,过了几年阔太太的日子。谁知那家人为了一笔生意得罪了黑道,黄家公子被人刺杀在大烟馆里。金山云不得已又回到三藩市,重操旧业,搭在别人的戏班里唱戏。只是时隔数年,戏台上名角早换过了一茬,金山云只能靠做个陪衬的小角混口饭吃。又过了几年,倒了嗓子,便连小角也演不成了,只好到了满地可(蒙特利尔)投靠阿哥金山影。金山影早已不唱戏了,在满地可开了家小杂货铺度日。上个月金山影得肺痨死了,金山云向来与嫂子不和,在满地可呆不下去了,才只身来到了温哥华。
  “如今住在哪里?做什么事?”阿法问。
  “替这边的剧团管戏服道具。放戏服的房间里隔出一小片,给我住,省得交房租。”金山云说。
  “给薪俸吗?”
  “够买一碗面的钱。”
  阿法听了,唏嘘不已。一代名伶,繁华尽处,竟是如此窘迫境地——却是无语。
  那个周六的晚上,锦河伺候着亨德森一家吃完了晚饭,就准备回家。刚出门,远远地看见阿爸站在街角等他。锦河吃了一大惊,心擂鼓似的跳了起来,急急地跑过去,问阿爸出了什么事?阿爸不说话,只从衣兜里掏出两根烟来,一根给锦河,一根给自己。阿爸只抽了一口,就停在了那里,听凭烟灰越攒越长,终于颤颤地抖落到地上。许久,才问河仔你带钱了吗?锦河沉吟半晌,却不说话。锦河这几年攒下的钱,回了一趟家,娶了一门亲,就见了底。如今乡下的老婆马上要生孩子,锦河的薪俸在还没有到手的时候,就已经派上了用场,所以锦河现在把钱看得很紧。
  “二十。没有二十,十块也行。”阿法不依不饶。
  “做什么用?”锦河问。
  阿法不说话,阿法脸上的皱褶却在替阿法说着话。阿法的皱褶蚯蚓似的来回爬动,在诉说着阿法的为难。阿法把才吸了一口的香烟扔在地上,一脚碾碎了,呸地吐了一口痰,说老豆(父亲)问你借几个小钱,还得按手印写契吗?
  “昨天刚寄了一张银票回家。”锦河从兜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阿法从锦河手里抽出这张票子的时候,票子已经被锦河捏出了水。
  “阿爸,番摊馆(赌馆)不是我们去的地方,什么时候你见庄家输过?你这个岁数,更玩不顺了。”锦河说。
  血轰地涌上了阿法的脸。阿法想把这张票子揉成纸团,狠狠地掷在儿子的脸上。可是他想起了金山云的那个翡翠手镯,那个没有—个疵点,在暗夜里能发出萤火般光亮的手镯。这五元,再加上他自己平日攒下的五元,十元钱也许能保得住那个手镯。保一天是一天,他想。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把那张五元的票子揣进了衣兜。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阿法还会时时地跟锦河借钱。二十块不行,就借十块。十块不行,就借五块。五块不行,就借三块。三块不行,就借一块。在一块也不行的时候,阿法甚至连毫子也要。终于有一天,锦河连毫子也不给了。锦河说耀锴要摆满月酒,阿妈要做寿,家里要添新枪,哪一样东西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阿爸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寄银信回家是哪一年的事?这几年是谁养着家?你要把你自己老婆孙子的吃食送给番摊馆吗?
  阿法额上的筋鼓得跟蚯蚓似的,那蚯蚓似乎随时要从皮底下爬出来,可是最终却缩回了肉里。“明年,明年阿爸就卖店回家了。阿爸借你的钱,一分一厘都记着账,等卖了店,连利息一并还你。”阿法嗫嚅地说。
  “你的店?你的店月月亏空,烧腊都放得爬出虫子来了,还卖给谁?倒贴一把银子都没人要。”锦河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法没有回话。阿法把话铁砂似的吞了回去,吞得一脸生绿。阿法没想到这个他从小看不上眼的小儿子,如今却成了家里最响的那个声音——大儿子锦山摔坏了腿之后,如今连自己也养不活了。金山唐山两头两个家,都是靠着锦河和猫眼的薪俸度日。活到这个岁数,阿法终于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谁给家里寄银信,谁就能做大声公;第二件是,没有站着求人的。好几次他想跟锦河解释他借的那些钱的真正去处,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没了气力。他觉得他就是绕个七七四十九道弯,也绕不到他要去的地方。和七七四十九道弯相比,误解倒是一种便捷。于是,阿法便选择了沉默。
  你等着,你阿爸离死还有几脚路。要是挣不回这个脸面,打死我也不会回去。阿法恨恨地想。

  民国二十五年(公元一九三六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珍妮端着一面镜子看自己,越看越丧气。脸太扁,眼睛分得太开,细细的似乎永远没有睡醒,雀斑如鸟屎撒满了两个脸颊。不过这些都还不是她的致命缺点。她知道自己的致命伤是在身材上。学校里和她同年的女生都已发育得凹凸有致,而她至今还像是衣架上披挂着的衣服,毫无细节地平板着。
  离高中毕业舞会的日子,还有三个星期。妈妈早已替她定好了做头发的沙龙和晚会的服饰,爸爸半年以前就在温哥华大酒店定好了五十个座位的晚餐,来庆贺她高中毕业。这当然只是一个借口。在英国,体面人家都会借这样一个盛会,把成年的子女隆重推入社交圈子。爸爸把这个习俗带到了加拿大,目的自然是为她钓一个金龟婿。可是金龟婿的想法离她十分遥远。在这个阶段里,她只需要—个男伴,一个可以让她挽着手臂进入毕业舞会会场的男伴。
  她班级里的女生,几乎全部都已经有了舞会的男伴。玛丽的男伴,是上高一的时候就定了的。苏西接到了三个男生的邀请,至今还没想好跟谁。杰尼芙早先答应比利当舞伴,后来变了卦,要跟文森特,结果比利和文森特在学校操场上打了一架,文森特丢了一颗门牙,比利的鼻梁骨歪了。教导主任史密斯小姐十分生气,罚两人各擦五天黑板,替法语老师背一周字典和讲义。
  可是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珍妮至今还没有收到任何一个男生的邀请。别说是邀请,就连一个意义含糊的暗示都没有。班级里和她情形相同的女生,只有那个举止古怪的单眼皮中国人琳达?王——谁愿意和那些头发衣服上沾满了厨房油烟味的中国人在一起呢?一想到自己即将和琳达?王为伍,孤零零地走进毕业舞会的会场,珍妮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珍妮在地板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开始祷告。珍妮过去也祷告,可是过去的祷告只限制在三餐之前的谢饭和入睡之前的谢恩上,最多不超过三句话,其中有一句是阿门。可是现在的祷告却越来越急迫冗长了。
  慈悲的天父,求你不要叫我和那个中国人琳达?王一样,成为没有男伴的人。从前我犯过很多错。前年圣诞节妈妈不让我用口红的时候,我暗暗诅咒过她早点去死。同学嘲笑我家里有个蒙古种佣人的时候,我在吉米的饭碗里放过泻药。我不想上科学课的时候,假装生病让妈妈写过请假条。还有,每次跟爸爸妈妈去教堂的时候,我都在数着指头盼望卡特牧师的讲道快快结束。上帝啊,你有一千个理由来惩罚我,不过,你可以不可以在毕业舞会完了之后再行使你的权柄?若让我一个人走进舞会会场,你不如叫我直接跳进硫磺火湖——可是主日学的老师说过,那样的惩罚是留给不信上帝的外邦人的。我信你,你总不至于叫我失望。时候不多,只有三周了,求你在最快的时候,最好是明天,叫我接到一个邀请。除了那个还流鼻涕的杰克,任何一个男生都可以。就是苏西挑剩下来的给我,也胜过没有。如果你在垂听,就求你给我一个信号,让我知道。
  珍妮话没说完,放在床头的那个布狗熊,突然咚的一声倒栽下来,落到了地板上。珍妮的心狂跳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上帝给她的回应,她知道她不会是一个人走进舞会了。很快,说不定就是明天,她会收到一份迟来的邀请。她再也不用在下课之前的十分钟就开始收拾书包,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课堂,只为了避免和同学们进入与毕业舞会相关的话题。她将会无比自如地和玛丽苏西杰尼芙谈论她晚会服饰的款式和颜色。那块在她的心上压了很久的大石头,突然之间挪走了。可是她已经不习惯这突袭而来的轻松r,她只能将两手紧紧地扣在胸前,仿佛害怕自己随时要飘浮到天花板上去。
  她又开始了在镜子里的巡游——这次就有些细细端详的意思了。镜子不够大,她只能慢慢地挪动着身子,一部分一部分地照。她惊奇地发现了颧骨上有两片如水一样漫润开来的红晕,雀斑被这样的水泡得褪
了色,竟不十分显眼了。前胸依旧是扁平的,可是如果她的两只手用力推挤的时候,她竟然看见了一条若隐若现的乳沟。脖子太长,那是因为头发都梳在了耳后。如果把头发披散下来,或者低低地梳成法国式辫子,也许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珍妮一处一处地重新审视着自己,渐渐发觉她的每一处不满都已经有了补救的药方。
  珍妮的手偏了一偏,镜子就长了脚,一路走过半开的门,走过客厅,来到挂着及地窗幔的那个角落。镜子不仅长了脚,也长了手,镜子钩进了两个人——珍妮的妈妈亨德森太太和佣人吉米?方。
  吉米一只手端着一只瓶子,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杯子,正把瓶子里的水倒进杯子里。珍妮知道吉米在喂妈妈喝中国草药。妈妈喝这种被爸爸称为“中国阴沟水”的药已经一二十年了,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妈妈喝了却是解疼。只是“阴沟水”的价格一年比一年高,爸爸和妈妈为它引起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了。爸爸老了,爸爸把钱捏得越来越紧。妈妈也老了,可是妈妈依然日复一日不屈不挠地做着同一种游戏,从爸爸手里抠出一个一个的铜板。珍妮从镜子里看见妈妈把“阴沟水”喝完了,吉米拿了一块毛巾给妈妈擦嘴。可是妈妈没接吉米的毛巾,妈妈却来扯吉米的衣袖。吉米抽了抽胳膊,没抽动,只好由着妈妈把一嘴的黑沫子抹在自己的袖口上。珍妮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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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9-11-06
妈妈越老,对吉米越依赖。这个中国人已经成了妈妈走路的拐杖,歇息的枕头,揩眼泪的帕子,装气话的竹篓。珍妮学校里的同学,有好几个就住在她这条街。众人都知道,珍妮家里有一个中国佣人。在班级里,珍妮只和苏西玛丽两个要好。苏西曾经问她,说有人看见那个中国人给你妈洗澡擦背,是真的吗?玛丽也在旁边凑热闹,说中国人挣了钱不存银行,就塞在鞋底里,你家那个吉米,也是这样吗?珍妮被这样愚蠢的问话堵得一脸通红,最后只说了一句吉米给你妈才洗过澡呢,—个星期没理会苏西和玛丽。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问过她关于吉米的事,可是珍妮知道她们的疑问不过是挪了一个地方,从舌头上挪到了眼睛里。她们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仿佛在说,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糟蹋了——家里竟有一个中国佣人。起先她在抵抗着她们的眼神,仿佛是盾顶着矛,土挡着水。可渐渐地她就抵不过了,她们的眼神把她的背她的腰她的骄傲都压得矮了一大截。终于有一天,她被她们压碎了。放学回家的时候,吉米照例在过道上迎她。她没让他碰她的书包,她越过他径直走到了她妈妈的房里。她站在妈妈面前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丝犹豫。她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话题,像在铁壁上徒手凿出一个洞眼那样艰难。她低头看着她的脚趾,期期艾艾地说:
  “妈妈,我们难道真的,那么需要吉米吗?”
  妈妈一点也没想帮她突围的意思,妈妈听凭她把一句复杂的话迂回地说出了一个开头。半晌,妈妈才拉着她的手说:“是的,我们——你爸爸,我,还有你,都需要吉米。”
  珍妮被妈妈的自以为是激怒了,她甩开妈妈的手,说不是的,不是我们,只是你。妈妈并不生气。妈妈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口吻说,珍妮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你爸爸。除了吉米,还有谁能听他那些重复了一百遍的笑话,每一遍都像刚听第一遍那样?珍妮一下子泄了气,因为珍妮知道爸爸对这个中国人的依赖,其实并不亚于妈妈。
  “事实上,你也需要吉米。”妈妈说,“当然,你不会记得,小时候是谁给你换的尿布洗的澡?你得白喉的时候,是谁把你搁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你睡觉的?如果没有吉米,你的早餐大概不会自己飞到餐桌上来的。你的裙子,大概也不会自己变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你书桌上的灰尘,应该不会避着你自动走到垃圾桶里去的。如果吉米今天走,明天你得马上成为家里的厨娘、清洁工、园丁、随叫随到的护士。假如你觉得可以,我马上让吉米开路走人。”
  珍妮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妈妈的房间。珍妮知道这个叫吉米的中国人,刚来她家的时候,不过是一株小苗。没有人想到这些年后,这株小苗已经长成了一棵枝桠繁多的大树。这些枝桠深入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若砍了这棵树,她的家将到处都是树根留下的瘢痕,填不满,也抹不平。想到那双猴子一样黄颜色的手,曾经在她不知道拒绝的年纪上,碰触抚摸过她身体上最为隐秘的部位,珍妮的皮肤浮起了一层疙瘩。
  此时珍妮其实完全可以挪开镜子,或者关严房门。那只抹在她妈妈嘴上的袖子已经搅浑了她的心情,她不想再看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了。可是她偏偏在这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看见妈妈用吉米的袖子擦完了嘴,却没有把吉米的手放回去。妈妈把吉米的手拽住,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珍妮看见妈妈的手,像一只张开了大口的蟒蛇,含着吉米的手,一路扭动着,顺着脖子蜿蜒而下,钻过衣领,停留在胸前那两坨松弛的肉上。珍妮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她的脑子炸成了无数个碎片。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那是镜子。她光着脚从玻璃碴子上走过,全然不知疼痛。
  亨德森太太听见声响,立即丢开了吉米的手,可是已经晚了。她看见她的女儿珍妮一阵旋风一样地扫过她的面前,地板上留下了一串番茄汁一样浓腻的红脚印。她站起来,追着女儿跑到了街上。她被虫子蛀咬了几十年的膝盖在那一刻突然强壮起来,像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弹性和力量。
  跑到街尾的时候她看见眼前掠过一团粉红色的云彩,那是珍妮的衣服。她伸手拽住了那片云彩,把自己坠了上去。珍妮挣了几下,没挣开。珍妮弯下腰,用肘子狠狠地顶了她妈妈一下。亨德森太太觉得心窝里突然杵进了一条粗棍子,她抬起头来,发现天正中的那颗太阳裂成了好几片,正一片一片地朝着她砸过来。
  醒来的时候亨德森太太发现身边围了一群人。她听见一个撑着阳伞的女人对旁边的一个男人说:“今天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怪事。刚才学校门前一辆汽车撞上了一个疯跑的女孩子。上帝怜悯,那身子给碾成了一张薄饼。”
  眼睛。亨德森太太突然想起了珍妮的眼睛。珍妮刚才看她的时候,眼睛像两颗烧得火红的玻璃珠子,从眼眶里迸射出来,直直地射进了她的脸。亨德森太太疯狂地抓挠着脸颊,血像蚯蚓一样很快就爬满了她的脸——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挖那两颗埋在她脸上的玻璃珠子。

  锦河吾儿:
  汝托前村大只佬从金山带来的五十元美金,已如数送到。听大只佬说汝与阿哥终于说服汝父关闭烧腊铺,促其年底买舟回乡过老。汝父一生好强,至老不能遂衣锦还乡之愿,心有不甘,还望汝与阿哥多加劝慰。
  近日东洋人进犯惠阳一带,于圩目飞机滥炸无辜。你妻阿云之娘家,除岳丈和大哥二人当时在邻村配猪种,其余五口人,三死二伤,其中二哥尤为惨烈,半截身体悬挂树上,肠流满地。除飞机轰炸之外,东洋人所过之地,烧杀奸掠,劣迹不可一一而数。
  如此兵荒马乱之时,汝父当在金山静候,不宜草率动身。汝父年事渐高,懒怠动笔,近年家书渐少。所幸吾儿孝顺,常捎书以慰阿母思念之心。汝妹锦绣及妹婿阿元师范毕业后回乡办学,乃男女合堂之新学,学生人数日渐加增,名声大起。汝儿耀锴已上学,十分聪慧上进,常得先生夸奖。并与锦绣之子怀国最为亲近,二人形影不离。只是耀锴至今未见过他阿爹,每每问及茫然不知。吾也日渐老去,十分渴想儿孙绕膝之乐,盼望战事平定之后,汝父能携汝和汝阿哥并延龄一路归来,合家团聚之日,便是阿妈心愿顺遂之时。
                   阿妈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于自勉村

  民国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〇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锦河早上起来,走到厨房煮咖啡的时候,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隐约看见院子中间那棵落得没剩几片叶子的樱桃树上,有几个红点子。忍不住开门出去,走到院子里,才看见那树上果真抽风似的长了一条新枝。那新枝上,稀稀地爆了几个花骨朵,便很是惊奇,就剪了花枝,放在一个茶杯里,端上楼去给亨德森太太看。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锦河撞见了正要出门遛狗的亨德森先生。亨德森先生八十二岁了,退休都二十年了,却还算劳健——大概是因了每日遛狗的功劳。锦河说早安,太太昨晚睡得安生吗?说完了才醒悟过来自己在说蠢话——亨德森先生和太太已经分房数年了。
  亨德森先生并不回话,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锦河杯子里的花。“下个周末,你别回家,我带你去白石镇钓鱼。”亨德森先生说。
  锦河跟亨德森先生钓过几回鱼,发现亨德森先生是个非常蹩脚的渔夫,既无悟性也无耐心。他背着沉重的钓竿鱼食鱼篓出门的目的,似乎只是想离开家,在野外呆一会儿——让锦河想起了逃学的孩子。锦河犹豫了一下,说家里不能没人,太太她……亨德森先生摇摇头,说当然。锦河看亨德森先生牵狗走过门厅的时候,两条腿晃得厉害。
  锦河进屋时,亨德森太太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锦河把亨德森太太的手从被窝里掏出来,开始解腕上的绳子。亨德森太太的手软得仿佛是热水发的面,颠来甩去全然没有筋骨,倒叫锦河很是辛苦起来。
  自从珍妮被车子撞死之后,亨德森太太就是这副样子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像是电闪雷鸣的一刹那,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过去了。糊涂的时候,却是长得没法打发了。亨德森太太犯起糊涂来,就用手抓脸,抓出一头一脸的血,也不知道疼——说是要把珍妮的眼睛抠出来。所以每晚睡觉之前,锦河都要把她的两只手用绳子捆起来,早上起床再解开。
  锦河把亨德森太太的手解开了,只见那手腕上有一排豌豆花似的绳痕,就知道昨晚大概睡得不怎么安生。锦河把杯子里的花拿给亨德森太太看,说都要下雪了,还开,你说怪不怪?亨德森太太并不看花,只是把脸埋在锦河的头发里,说吉米我听见咝咝的响声。锦河说是咖啡煮开了吧。亨德森太太摇摇头,说不是,是你的白头发,在长。锦河忍不住笑了,说太太说的是,我四十岁了,四十岁的中国男人很老了,早该做爷爷了。
  “可是,你还没有,做爸爸。”亨德森太太摸了摸锦河的脸,“你的儿子,死了。”
  耀锴的死讯,家里一直都瞒着锦河。后来有乡人探亲回来,说起这事,才辗转传到锦河耳朵里。这个儿子,他只是从阿妈寄来的相片上见过面,心里总觉得那是阿妈的孩子,跟家里其他亲戚一样,牵挂也牵挂,却没有牵挂在心尖的那个地方。听到消息时,孩子死了都快一年了,锦河当时并没有十二分伤心。可是现在亨德森太太的手,却在锦河心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叫他猝不及防地觉得了疼。
  “我的珍妮,和他做伴呢。”亨德森太太说。
  锦河一愣,亨德森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醒地说话了。锦河扶起亨德森太太,帮她换下睡衣。亨德森太太今天不仅手是软的,身子也软得如同一尾没有骨头的鱼,左扶右扶都扶不起来,倒扶出了一身汗。锦河就生起气来,说你再闹我就走了,再不回来了。平常锦河一说这话,亨德森太太就老实了,可是今天亨德森太太依旧软怠着不肯合作。
  锦河果真丢了她的手,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却听见亨德森太太突然叫了一声珍妮来了。锦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声喝道你犯糊涂了。亨德森太太指了指杯里的那枝花,说那是珍妮的信。珍妮托信叫我跟她走。锦河心里一个激灵,猛然想起小时候听阿人说过花不守时不是妖孽就是灾祸的话,便赶紧将那杯子端了出去,把那枝花拔出来,拿剪子铰碎了,扔在垃圾桶里。回到楼上,亨德森太太又靠着枕头睡着了。锦河摇了几回,摇不醒,就拧了一块湿凉的毛巾来激她——才微微睁了一下眼睛。那眼神是糊涂的,却又不是平常的糊涂,倒像是被大雨搅浑的池塘,见不着底了。
  他一下子慌了,叫了一声太太,声音裂成了好几片。她的嘴唇如同刚打捞到岸上的鱼,一张一合着,却说不出话来。只看见她的眼神一分一秒地浑浊起来,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他把嗓子翻在舌头上嚎叫起来,嚎了几声,知道没用,就停了。他知道该给她换衣服了,再不换,也许就换不成了。他在她的衣柜里翻了几个来同,翻出了一套珍妮出事前那个圣诞节买的衣裙,慌慌地来解她睡袍的丝带。
  突然,他感觉到捏在他手里的那只手,轻轻地抽了一抽。他把耳朵贴到她的嘴边,只听见她蚊蝇似的哼了一句话。过了半天锦河才醒悟过来那句话是“不要”。
  他问她不要什么?她却再也没有气力来答他了。
  他问她不要这件衣服吗?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他又问她不要牧师来吗?她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他把床擂得嘭嘭响,说天爷啊你告诉我她到底不要什么啊。他感觉到她的手又抽了一抽。他突然醍醐灌顶一样地清醒了过来。“是他吗?你不要他进来?”他问她。
  她的眼睛眨了一眨,捏在他手里的那只手便软了下来。
  亨德森先生遛完狗回来的时候,听见屋里有一阵嘤嗡的声响,像是蜜蜂在日头里扑扇着翅翼,又像是电灯泡里的钨丝在相撞发颤。他叫了一声吉米,无人答应。他又叫了一声菲丽丝,还是无人答应。他站在楼梯脚下仔细听了听,觉得那声响是从他太太屋里传出来的,就上去敲门。敲门当然只是做个样子,他并没有期待着同应。敲了两下,他就推门进去了。
  他一进门眼睛就被割了一下,他太太穿了一袭鲜红的衣裙,直直地躺在床上。他很久没看见她穿这样明艳的红了,红得四壁仿佛都挂着太阳。他家的佣人吉米?方正跪在床头,拿了一块毛巾给她擦脸。吉米擦脸的样子非常滑稽,胳膊悬着,手指微微颤动,动作轻得如同在清理一件举世无双的明代宫瓷。吉米的嘴唇分明是紧抿着的,却有一些细碎的声响,从双唇中间的那条缝隙中挤出来,如足月的蚕,满屋吐着纷乱的游丝。唱歌是亨德森先生模糊的猜想,实际上亨德森先生什么也听不明白。他当然不会知道,吉米哼的是一首儿歌,是一个大名叫关淑贤、小名叫六指的女人,将他抱在怀中喂奶的时候唱的歌。

  喜鹊喜,贺新年,
  阿爸金山去赚钱;
  赚得金银千百两,
  返来买宅又买田。

  亨德森先生听得没了耐心,就忍不住笑,说吉米你看太太又闹哪门子鬼,穿着高跟鞋上床呀?
  吉米缓缓地转过身来,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门,说:“出去,你。”
  亨德森太太葬礼之后的第二天,她的律师在办公室里召见了锦河。
  “根据夫人的遗嘱,她的私人资产四千加元将全数归于你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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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9-11-07
律师打开文件柜,取出遗嘱原文,指着那个已经开始模糊起来的签字,说这份遗嘱是十年前签的,当时的受益人是珍妮和你。因为珍妮已经去世,你就成为唯一受益人。
  “这份资产是夫人的母亲赠的私人礼物,是夫人的婚前财产,夫人有自由支配的权利。”
  从律师的办公室走出来,天已经暗了,风从街而上扫过来,是一种赤身裸体的寒冷。街边光秃秃的树桠上有一只鸟异常响亮地叫了一声,吓了锦河一跳。一抬头,是一只毛发斑驳的老悭鸟。锦河拾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鸟嘎嘎地扑下树来,擦着他的头皮飞走了。锦河记起亨德森太太临死前说过珍妮托花带信的话,心想这鸟儿,该不是亨德森太太带给他的信吧?
  你为从他手里掰出一两个毫子费了一辈子的心气,谁想得到你自己手里竟揣着天一样大的一张银票呢?早知道这样,你想买多少瓶大烟汁就买多少,何苦呢,你?锦河眼泪流了出来。
  回到亨德森家,屋里没有点灯,锦河却知道家里有人,因为厨房和过道里飘浮着隐隐一股杜松子酒的气味。他不想点灯,也不想说话。他闭着眼也知道哪里是上楼的台阶,走几步能到他自己的房门。他的行李昨晚就整理好了,其实不过是一个包袱而已。来的时候是一个包袱,走的时候也还是,只是里头装的东西变了。他在自己的床头取了包袱,下楼的时候,过道的灯突然亮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适应了突兀的光亮。
  “能不能不走呢,吉米?”
  他听见一个满是褶皱的声音,从灯影之后的那片阴影里慢慢地爬了出来。
  锦河不说话,只是把包袱往肩膀上送了一送。开门,走下这几级已经有了裂缝的台阶,这灯,这人,这屋,就和他再无关联了。可是那个声音爬到了他的脚下,咬住了他的裤腿。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怨我对她不好。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她不好吗?”那个声音迟疑了一下,在沉默中积攒了一些气力,才说,“你,是因为你。”
  锦河吃了一惊,手一颤,包袱抖落到地上。
  “从你到这里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你。可是她夹在我们中间,山一样的,我爬不过去。所以我只好躲,我宁愿天天出差。我从来没喜欢过她,这不是她的错。我只是,不喜欢女人,任何女人。”
  那个声音渐渐变大变圆了,变成了一张粉红色的脸,朝着锦河慢慢地压了过来。锦河夺门而出,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崴了脚。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好,那人没有追出来。他坐在路边揉着鼓出一个肉包的脚踝,才想起来他没拿他的包袱。
  二十五年的岁月都丢在那里了,还在乎—个包袱吗?他想。
  锦河走在路上的时候,脑子很稠黏,稠黏得像小时候阿妈做鞋底时刷的糨糊。脚还是一双,路却突然多了。锦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路,锦河一辈子只会走一条路的那种路,再远再苦他也不怕,因为那样的路走起来,虽然费脚,却是不费心的。小时候,他的路是阿妈定的。阿妈说去金山,他就搭船来了金山。后来的路,是阿爸定的。阿爸说去亨德森家,他就来了亨德森家。再后来,他的路是亨德森太太定的。亨德森太太说留下来,他就留了,一留就是二十五年。
  可是兜里的那张银票突然叫脚下生出许许多多的路来,只是这回,他得自己定一条路走了。走出亨德森家的院门,锦河才知道,他原来是不会自己走路的。他暗暗羡慕年轻时的阿哥。阿哥锦山天生是个会走路的人。阿哥岂止会走路,阿哥也会开路。阿哥的脚像是乡下田里的犁耙子,走到哪里,哪里就生出一条路来。锦河知道,阿爸阿妈虽然骂阿哥忤逆,心里却是喜欢阿哥的。没想到阿哥老了,却吃起了软饭——那也是不得已的事。
  给亨德森管了这么些年的家,锦河很明白兜里的那张银票可以派什么样的用场。这张银票可以破成许多片,一片拿去给阿哥买一座带后院的洋房,一片拿去给阿爸买舟回乡,还有一片拿去给阿妈买望也望不到头的田产。阿哥和那个女人在金山呆久了,不习惯开平乡下的日子了,阿哥一直没有正式娶那个女人,锦河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称呼阿哥的女人。跟阿哥阿爸说话的时候,他用一个“她”字来替代。遇到转不开脸非得和她说话的时候,他用“喂”或“你”字来招呼。她没什么表示,他却替她别扭了很多年。
  当然,给阿哥买房子的最重要原因是延龄。延龄是在金山的泥土里撒下的种子,就着金山的日头和风水长大,若把延龄拔起来种到开平乡下,怕是死也不肯的。延龄不肯回去,阿哥就不能回去。阿哥不回去,阿哥的那个女人也不会回去。阿妈说了好多年一家人在自勉村团聚的话,恐怕到头来只是梦话。
  锦河走到街口,才意识到他替那张银票派下的用场里头,竟然没有自己的妻子区氏的份。他和这个叫区燕云的女人,只在开平的碉楼里生活过几个月,之后便是长久的分离。区氏虽然粗粗识得几个字,却极少单独给他写信,至多在阿妈的信尾,加上诸如“你给耀锴寄的皮鞋甚好”,或“我阿爹下半年做寿给什么礼”之类的只言片语。若不看照片,锦河似乎想不起区氏的面容了,只隐隐记得区氏左边嘴角上方有一颗黑痣。这种地方长的痣,大多是叫人活泛灵动起来的,可是长在区氏脸上,却只是一味的木讷。进洞房那夜,他去揭她的盖头,没想到她坐在床上却睡着了,涎水流了半边脸颊。他把她弄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望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人。他吹了灯,三下两下把她做了,她只是木木地被他搬来搬去,连疼都没有哼一声。他以为她是不懂男女之事的生涩,后来日复一日,竟不见些毫改变,他就知道那是她的天性了。他不是未经过女人的童男子。见识过亨德森太太之后,再遇见区氏,就仿佛是喝过了一碗带着桂花蜜的糖水,再去喝一碗白开水,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脚下的路是哪一条?跟阿爸回去,和一个木桩一样的女人过一辈子?还是留在阿哥身边,一辈子没有女人?锦河想来想去,把脑壳想出了几个洞眼,也没想出个门路来,最后决定先不去想了。他要回阿爸阿哥的那个家,在阁楼的那张小床上睡它一个天昏地暗再说——他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了,没有人等他做活说话喂大烟汁了。
  锦河到了家,门虚掩着,推进去,没人,却隐隐听见有些唱戏的声音,猜想阿爸又在放他的旧唱机。弯腰脱鞋,发现门厅里摆着一双陌生的女鞋。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猫眼的鞋,猫眼从小在田里水里劳作惯了,是双大脚,而这双鞋却极是细巧玲珑,白鞋底,青鞋面,上头绣了两朵粉红色的牡丹。那牡丹花瓣之间还歇了两只小蝴蝶,翩然欲飞。这样做工细致精巧的老式布鞋,如今在华埠也是难得一见了。
  锦河脱鞋进屋,差点绊倒在一堆东西上,是延龄的衣服和书包。拾起来挂到衣帽架上,穿过凌乱的前厅和黑洞洞的过道,走到厨房,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人,正站在厨房的窗前唱戏。女的似乎刚刚吊上了嗓子,带着些乍暖还寒的隍惑和沙哑,一人却唱了生旦两角。
  男的并不唱,却把嗓门拔葱似的拔高了许多,在咿咿呀呀地帮着那女人哼丝弦的调门。

  (生):蝶舞已无多,
  莺狂惊目短,
  何曾马上娴弓箭,
  独擅填词试管弦;
  城破早怀殉国念,
  宁甘委屈去求全;
  但念到江南惨被强邻占,
  试问万民何罪受颠连。
  愿为臣虏保民安,
  忍辱归降,岂为图苟免。
  (旦):主上,热血和泪溅,
  叹附庸未得宋皇怜,
  战云密布迫南天,
  笼内鸟怎飞远。

  锦河听得仿佛是李后主小周后的戏。那哼丝弦的男人是阿爸,那唱戏的女人背着身,只留得一个梳髻的头影,头发也是花白的了——锦河猜想是阿爸的戏友。自从关了烧腊铺之后,阿爸就天天在粤剧社里闲坐,结交了一群票友戏迷,时不时还带人回家,管烟管茶地唱戏说戏,阿哥就常有些怨言。
  锦河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声,丝弦和唱腔被齐齐地切断。阿爸扬起眉毛,说今天又不是周六,你怎么回来了?锦河被阿爸这句话噎了一下,半天才喘过气来,说不是周六我就不能回来?
  唱戏的女人徐徐转过身来,嘴角一挑,挑出细细一朵笑来,说你是河仔吧?你阿爸说你是整个华埠最顾家的仔。
  锦河这才看清女人穿了一件墨绿的丝绒旗袍,领子正中别了一枚翡翠别针,鬓角上斜捕了一枝珠花。女人的脸和女人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很是老旧了,带着些破落了的霉味。锦河不喜欢女人口吻里的讨好和亲呢,便冷冷一笑,说我阿爸的话,你一点折头都不打?
  女人挨了一软刀子,神色有些尴尬,倒是守住了涵养,依旧是笑,却不再说话。阿爸指了指女人,说河仔你过来,见过你金山云阿姨,可是粤剧名角啊。二三十年前在三藩市,你在街上问问,谁不知道金山云的名字?当年是一曲动帝王啊。
  锦河突然想起,阿爸这些年常常听的一盘粤剧旧唱片,好像就是一个叫金山云的人唱的。便嗯了一声,问延龄呢?阿爸说中文学堂明天要到街上游行,募捐给中国军队买飞机打日本人,延龄晚上排练去了。锦河又问阿哥呢?阿爸说华埠组织了一个华侨回国参战会,在开会呢。锦河本想说阿哥瘸了一条腿,连口饭都混不得吃,还想回去打日本?可是他不愿在那个陌生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就径自转身上了楼。
  锦河钻进了阁楼里的那间小屋,往床上一躺。木床在他身下吱吱呀呀地抗议了几声,便屈从了。楼底下的丝弦和唱段又响了起来,刀片似的从楼板缝里钻上来,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耳朵。他一把扯过被子蒙了头,被子很快被刀片割得像一张鱼网,兜都兜不住了。他扔了被子坐起来,咚咚在地板上跺了几脚,楼下就静了下来。可是楼下只静了一会儿,便又有了声响——是锅碗瓢盆的声响,似乎是阿爸在煮饭。
  锦河想起自己进门时,本该是吃晚饭的时间,阿爸却没有问他吃没吃过饭。可是现在阿爸却在给这个叫金山云的戏子煮饭。阿爸一辈子没有给阿妈煮过一顿饭,阿妈是替阿爸养了三个儿女,又把阿人送了终的。
  楼下锅碗的碰撞声里夹杂了一两声女人的笑声,是那种压得低低的哧哧的笑法。锦河觉得自己的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如同雨后池塘里的蛤蟆。锦河摸了摸枕头被子和床边的木柜,还好,没有一样硬东西。锦河害怕自己会拿了一把刀冲下楼去。
  其实那个叫金山云的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惹他生气的地方。其实他和阿哥锦山,也都是喜欢听粤剧的。旧年星州红玉戏班来温哥华唱戏,他一连三个周末都去听的,买的还都是前排正中的好位置。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完全有可能会泡上一壶茶,和那个女人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华埠的剧社。可是今天不行。今天阿爸对那个女人的贱样子,叫他想起了那年硬把他塞上了金山轮船的阿妈。阿爸年年说回去,阿妈年年等着,阿爸的船似乎永远在路上,阿妈却把自己等老了。阿妈既然孤孤单单地老了,阿爸又怎能自己快活着?尤其是和金山云这样的女人。
  锦河觉得在家里一分钟也果不下去了,便想穿鞋子出门。两只脚在床底下钩来钩去,没钩着鞋子,却钩出一张报纸来。胡乱翻了几翻,就看见中页上有一条加大了字号的新闻:
  太平洋战事日渐紧迫,华埠人士踊跃购买胜利债券,为国军筹募军饷。更有热血青年者,意在回国参战,亲戮日寇为快。就参战一事华埠意见分歧+有人认为祖国有难,男儿保家卫国责无旁贷。也有人认为吾等在加拿大定居多年,加国亦是第二故乡。现今加国兵源短缺,华裔理当参战,以换得加国政府之信任。无奈卑诗省政府不予华裔以选举资格,华裔不得参军报效国家。近日华埠成立了爱国参战会,旨在游说联邦政府准予华裔以加国居民身份参战,以表华裔视加国为故土之效忠之心。
  锦河心里一个激灵,突然就明白了,他衣兜里的那张银票,已经有了一个去处。它够不够买一架飞机呢?晚上问问阿哥吧。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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