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山缘
民国四年-民国十一年(公元一九一五年-一九二二年),卑诗省温哥华市及新西敏士镇
阿贤吾妻:
吾归金山已月余,至今日方提笔报平安,皆因诸事忧烦困顿所致。吾返乡省亲数月,田庄诸事皆交予伙计掌管。旧年天候干旱,田产单薄,加之牲畜多病,年入剧减。多年来皆施畜粪以肥田,近日被数家洋番告至官府,称气味不雅,与金山卫生条法有违,官府罚之以巨款。幸有一位修铁路时的旧友瑞克·亨德森先生鼎力相助,聘得高深律师为吾辩护。
然吾心头最大忧烦尚不在此。锦山儿自年初从红番部落归来后,性情大变,竟肯努力学习种田养畜之技,肯勤力劳作。吾以为浪子回头金不换,谁知前几日才得知,锦山与一耶稣教士相谋窝藏一青楼女子,并将家中细软银两,暗地赠与该女子维生。锦山自小生性愚顽悖逆,竖子不可教也,吾无奈已于昨日将其逐出家门。待今明两年田畜产加增,吾欲尽快攒得人头税款,携汝过埠。锦山自幼与汝相亲,汝之教诲,他肯听也未可知。阿妈由阿叔阿婶一家赡养。阿叔一家多年寄居吾家,极是知恩图报,阿妈交托于他甚是放心。锦河已十三,待成年后可在当地找一合适女子成家。汝腹中之胎儿,无多几将临盆。无论生男生女,皆可托阿叔阿婶暂时收养。当务之急乃是速速为汝买舟来金山。你我夫妻聚少散多,长思念却不得见,金山之约多年未践,为夫心中实为愧疚。
夫得法 癸丑年八月初六于金山二埠
阿法早上起来,穿好衣服洗过脸,第一件事就是在屋子的东南角点了一炷香,跪下。角落里摆的是谭公像,是他前趟回乡时带回来的。其实,阿法不是今天才开始拜谭公的。自从得知六指的船讯后,阿法就天天给谭公烧香磕头。谭公是出海人的神,而他的妻六指,如今就在海上,朝着金山,一步一步地近了。想起五年前锦山过埠还没下船就被海关收入监房,阿林老婆在监房里自缢的事,阿法至今心里尚惶惶颤颤的。他只有把心放在谭公手上,才能踏实下来做事。
六指,他的妻,终于要和他在金山团圆了。
这件事,是前次他从开平启程回金山之前,确切地说,是在他回金山的那一天,才突然敲定的。
二十一年,他娶六指都二十一年了。
这二十一年里,他的阿妈麦氏一直在跟他玩着小孩子拔河的把戏,六指就是绳子中间的那条手绢,他要,阿妈也要。阿妈要六指的方法,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要他娶个妾侍,在开平在金山都行。金山的行情,阿妈不知晓。开平乡里,却有的是愿意跟金山客的女子,三钱两钱就能买一打。阿法不说娶,也不说不娶,只是口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着。
阿妈知道,阿法至今从田里干活回来,还是冷一顿热一顿地自己煮饭吃;阿法的衣裳被马车挂出了洞眼,依旧是自己粗针大线地缝补;阿法头疼脑热,只能干熬着,从来没有人给他拔罐刮痧。阿法年轻的时候,麦氏忍得下心,如今阿法不再年轻了,麦氏就忍不下了。
麦氏眼睛瞎了,儿子回来,声音总是听得出来的。儿子跨过门槛轻轻地叫一声阿妈,她一下子就听出了儿子声音里的变化。儿子的声音如同一只被虫子蛀过的榛子,有些空了。从十六岁离家去金山,儿子把每一滴精血都化成银票寄回家。儿子养活了树枝一样繁多的家人,而自己却成了树梢上一颗半空的榛子。她若是再把拔河的游戏进行下去,到时候她有可能得到了手绢,绳子则断在了她手里。
阿法离家那天早上,六指和锦河搀着瞎眼的麦氏,一起送他到村口。锦河看着阿法,说阿爸你长肉了,夹袄都扣不拢了。阿法就笑,说你阿妈天天这个汤那个汤喂我,都把我喂成甲鱼了。你别眼红,一回金山这身肉都得收回去一没得汤喝了。六指别过脸去,不说话。六指一开口眼泪就要掉出来。六指的肚腹已经显了,步子就比平日慢了些。六指慢行了几步,终于把喉咙口那团东西咽下去,才说河仔你别听你阿爸诓你,金山的新鲜,他哪样没见识过?怎么会稀罕家里的汤呢?
麦氏的脸突然就暗下来,拐杖在地上压出了一个坑。“阿法你回去后快快攒钱。”麦氏说。
阿法说知道了,再多买田。这样的吩咐,阿法已经听得多遍了。田,田,还是田。前次为了从朱四手里赎回锦河和六指,家里的田产卖得七零八落。阿妈念念不忘的,是把田再买回来。阿妈穷怕了,全部心思都在买田置地上。阿妈信不过银子,即使硬硬实实地捏在手心里也信不过。阿妈只有踩在自家的田埂上时,心才是定的。
不是田。麦氏扬起拐杖,朝着六指的方向挥了一挥,说你赶紧把钱攒够了,带她走。
阿法和六指同时旺了一怔。这句话他们已经等了二十多年。铁树都开过花了,也没有等来。六指愣了半晌,说阿妈我总是伺候你的。麦氏哼了一声,说你的心在哪里,我还不知道?麦氏的舌头像锥子,从那里飞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把人扎成麻子。六指的面皮却刀枪不入。六指只是轻轻一笑,说阿妈我走了,你怎么办?麦氏又哼了一声,说我跟他阿叔阿婶过。阿法的银子都快把他们供成菩萨了,人体面不如银子体面,养个老嫂子他总不能有话说。
阿法撩起长袍,跪在路上,对麦氏磕了三个响头。麦氏虽然看不见,却闻见了阿法的额头扬起的尘土。“阿妈的恩德,儿子今生难忘。儿子回去金山,就要多多挣钱,多多给阿妈买田置地。将来儿子若不能年年回来,也必叫锦山儿回来,探望孝敬阿妈。”
听见锦山的名字,麦氏扯得紧紧的脸颊才松泛开来,现出隐隐一丝笑意。
“你回去告诉山仔,他给阿人带来的杏仁糖豆,吃是好吃,就是硬了些。阿人没牙齿了,下回就带软绵些的。”
阿法嗯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给六指,两人只是笑。锦山失踪的事,一直瞒着麦氏。麦氏虽然不识字,却常问六指锦山来没来信。六指搪塞不过去,就编了些信胡乱地念给麦氏听。阿法这趟回乡,也以锦山的名义给麦氏带了几样稀罕的物什,麦氏竟毫无觉察。直到最近锦山突然从红番部落归来,给家里来了信,阿法和六指才敢在麦氏面前放松下来。
六指来金山,就这样在一个仓促的早上仓促地决定了下来——如果二十年也可以算仓促的话。
阿法回到金山,就开始攒钱。这两年的年成渐渐好些,阿法一家一家地登门烧香拜佛,总算把建碉楼欠下的债又宽限了些日子,先把六指的人头税攒齐了。
阿法拜完谭公,就进屋收拾被褥。被子的棉花虽然不是全新的,却是刚刚重弹过的,还算松软。被里却是旧了,洗过了多回,早洗得懈怠了。新被里早就预备下了,是从温哥华洋番的百货商行里买的,英国产的细亚麻布。船期他已经打听好了,若风顺,今日下午三时到埠。他换好被褥就要赶车进城,在唐人街买些家用琐碎,然后再去福佬的剃头铺里剃个头刮个脸,就差不多到接船的时辰了。
阿法正缝着被头,伙计龙眼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说阿婶来了我有汤喝,省得天天吃你猪都不吃的馊饭。阿法呸的一声吐了线头,说你个衰仔别在我这里哭穷,这几年,你没少在我眼皮底下搂钱。把钱捏出水来也没用,又生不下儿孙给你。赶紧自己回去娶一个来,要汤要水,咸淡合口。
龙眼呵呵地笑,说阿叔你手这么紧,一个毫子都漏不下来,我能在你手里发财么?横竖有口饭吃就是了,老婆就别想了。
阿法就喊龙眼过来穿针。阿法的眼睛越发花了,穿针写字剪指甲很有些吃力。龙眼一边穿针,一边就说阿叔我阿弟前几天在坚禄镇看见山仔了。
阿法不吭声,捏着剪子的手停了下来。锦山被逐出家门已有两年,一直居无定所。因为拐带了妓院的女子,便不敢在温哥华露面,听说在霍普港躲了一阵子,后来又有人在耶鲁镇上看见过他。旧年过年的时候,锦山给阿法邮过一张五十加元的银票,没留地址,邮戳却是利顿的——那是阿法当年修过铁路的地方,如今早沦落成人烟寂寂的鬼镇了。在这么个鬼地方竟能攒得这么大一笔钱财,也不知干的是什么杀人越货的事。阿法接到那张银票,眼皮跳了好几天。后来,再电没了锦山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