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山阻
民国十三年(公元一九二四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猫眼挎着一只竹篮去无名河边洗衣服,延龄在她的背上一颠一颠地睡得正香。乍一眼看过去,猫眼也就像是自勉村里的女人,穿着蓝布斜襟大褂,青布宽腿裤,木屐敲在青石板路上呱嗒呱嗒地响,耳后插着一朵茉莉花。甚至连背孩子的背袋,都是自勉村女人的样式,黑布褡裢上绣着层层叠叠的牡丹花,两条交错的背带将两只充满了汁液的奶子勾勒出两个木瓜的形状。当然,能把猫眼看成是自勉村女人的只是外乡人。外乡人眼笨,外乡人看闽粤一带的女子,感觉都是一个样子。而自勉村的人眼尖,自勉村的人一眼就看破了猫眼身上的自勉村皮子,看出底下金山女人的里子。
猫眼叫人看出破绽来的,首先是她的束胸。自勉村的女人发现猫眼穿了束胸,是在猫眼给延龄喂奶的时候。尽管猫眼给延龄喂奶的时候背过了身子,还是有人看见了猫眼撩起衣襟之后,又撩起了一层带着花边的白布。其次,猫眼的内裤也是自勉村女人的话题。猫眼的内裤除了锦山,别人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有一回换下来扔在木桶里,叫家里的下女看见了,出去告诉了她的相好。很快全村都知道了,金山来的女人为了省布,将内裤裁得差一点遮不住屁股。
当然,由这样的内裤延伸出去,就生出了一些别的话题。这些话题像风像水,都是绕着猫眼吹淌过去的,猫眼一无所知。自勉村的人有话,也只和猫眼的家婆说。这些话慢慢地在六指的耳朵里积攒起来,生出了耳垢,六指的脸色就一天天地沉涩了。
其实,猫眼是根本不用自己洗衣服的。家里的下女有好几个,帮厨洗衣针线各派各的用场。可是猫眼不愿意让人看见她内裤里那些形迹可疑的斑点。而且,去河边是她一天里最舒心的时候——无名河让她想起她自己的老家。她的老家就是个多水的村子,她家的饭碗一半在田里,一半在水里。她帮阿妈做过田里的力气活,阿爸捞鱼的时候,她也替阿爸摇过橹。自从她和阿姐被人骗上了去金山的船之后,就和家里断了信息。旧年从金山回来,她让锦山带她回过一趟老家,才知道家早就败落了,阿爸阿妈的坟上,都长过几茬苦艾了。
连着下过几天雨,无名河的水高了一截,下河的石板,被水淹得只剩了最上而的半截。猫眼放下篮子,在石板上坐下,挽起裤腿,蹬了木屐,将两只大脚伸进水里,低低地俯着身子,看水里的自己。水不老实,和风推推搡搡着,把自己的脸一会儿扯成一截长青瓜,一会儿搓成一个扁番茄。猫眼忍不住想笑,可是还没有笑出声来,就听见水咬着她的耳朵跟她说了一句话。水轻轻软软地央求着她:“下来吧,啊?”
猫眼一下子警醒了。猫眼想起小时候阿爸告诉过她和阿姐,下雨涨水的时候,水鬼就要出来招人了。老家的河里,一年总要淹死几个人。可是猫眼好水性,不怎么怕水鬼。猫眼一脚把水踢浑了,狠狠地呸了一口,说做梦哪,你!水立时就噤了声。当然,猫眼当时并不知道,十几年后,方家还有一个人,也听见了水说的话。那个人不懂,那个人就被水鬼骗下了水——那是后话。
水虽然不出声了,猫眼还是有些心惊。这种时候,身边若是有个男人就好了。可是锦山不是那种跟在女人身边的男人。那年她从来春院逃出来,藏在他的马车里,她是拿了命来诈他,他才肯收留她的。为了收留她,他好几年都不得见他的阿爸。她知道他收她是因为可怜她,就像他可怜一匹伤了腿的马,一只断了尾巴的狗一样。当时她只要他的可怜就够了。他的可怜是她的绳子,她攀着这根绳子才能从烂泥沟里爬到岸上。只是当她爬到岸上之后,她才发现了自己的贪心——她还要别的。
跟她在一起的头一两年,他都没有碰过她。她知道他是嫌她脏,他怕她的杨梅疮会传到他身上。她既是从来春院出逃的,他带着她一起走,就背上了拐带的罪名,所以他和她都不得在温哥华的唐人街露面。他们只能跑到连雷公也打不到的小镇上,隐名度日。她一直找不到郎中,后来还是那个暗地里帮他们逃走的耶稣教士安德鲁,偷偷带来了一种叫盘尼西林的针药,终于治好了她的杨梅疮。
后来他终于肯碰她了。从他第一次碰她开始,她就想着为他生一个孩子。他说起他阿爸不肯认他的时候,总是一脸怒气。可是她知道他的忿恨只不过是一件被积怨刮出了许多毛刺的外套,脱下这件外套,他底里是个孝子。他若一天不得见他的阿爸,他就一天不能和她安生地过日子。他和他阿爸巾问,只有一条通道,就是一个孩子。当然,是男孩子。
她为他吃过多少药啊,唐人的,洋番的,红番的。熬成汤的,烧成灰的,碾成末的,捏成饼的,灌在针筒里的。那十年里她吃的药,扔在无名河里能填满一个河床,可是居然没能填凸一个肚子。一个吃了十年的药依旧肚子干瘪的女人说话是没有底气的,所以猫眼只能看着那些穿着牛仔靴戴着牛仔帽的红番女人,高声大笑着坐在锦山的腿上,把土制的烟卷塞到锦山嘴里。锦山有时一连几夜都不归家,回来时她什么也不问,只是生上炉火把热了多次的粥再热一次。
她是在完全绝望的时候怀上了孩子的。当她趴在阴沟边上把黄胆都吐出来时,她以为她是吃坏了药。她是在连续三个月不见红之后才意识到她可能怀孕了。她是在有了第一次胎动之后才告诉锦山的。锦山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始一件一件地拆照相馆里的物件。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知道,他终于可以同家见他的阿爸了。而她,也终于在他的那个家里,有了一寸站脚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