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山怨
民国三十年(公元一九四一年),广东开平和安乡
六指和墨斗是在接了怀国往家走的路上看见了飞机的。
前一天锦绣托人捎信回自勉村,说怀国得了寒热症,看过了西医,虽然烧退了,人却还是倦怠,想叫人把怀国带回村里歇养几天怀国今年刚刚上了学堂,平日住宿在学堂。
六指上路时带了一个包袱,里头是一摞温热的芽菜春卷,是六指一早起来包的。一半留下给锦绣和阿元,另一半带在路上吃。
如今全世界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年月,金山寄来的银信五封就有四封耽搁在路上。六指指望不了银信,只好卖田。幸好前几年日子顺畅的时候,六指用好价钱买下了些田产,如今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亩一亩地卖着,总还能吃上几顿饱饭。只是六指把手指头越发地捏紧了。
碉楼里的下人,除了墨斗和阿月,其余的都遣散了,连在方家呆了多年的阿彩,也送回了老家养老。如今楼里住的人也少r,阿法的阿叔和阿婶早过世了,那一房的女儿早就都嫁人出了门,剩下一个儿子,也在几年前分家出去了。得贤居里,如今只有锦绣阿元墨斗一家,再加上锦河的妻子区氏。六指嫌区氏愚笨,除了粗活,都懒得支使她。一家人的饭食,常常是自己下厨打点。
一路来的时候,墨斗是空手的。墨斗的物什掖在裤腰上,是一把左轮手枪。墨斗现在走路睡觉都掖着枪,乱世道里枪就是命。墨斗的腰里掖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命,还掖着一个碉楼的命。
今天原本是墨斗一个人上路的,可是六指惦记怀国心切,死活要一路跟着墨斗来。临出门的时候,墨斗找出一件老婆阿月做粗活时穿的旧布褂,让六指换上,叫六指把头发打乱了,拔了玉簪,胡乱地挽了个髻子。又从厨房耙出一碗灶灰,要六指扑在脸上颈脖上。六指一边扑着灰,一边说墨斗你以为我是十八花容哪?谁还看我一眼?墨斗嘿嘿一笑,说锦绣她阿妈,你就是活到一百岁还是改不了一个面嫩。六指呸了一口,说你活到一百岁,也改不了一个油嘴滑舌——心里却暗暗地受用。
走到门口,六指突然停了下来,说墨斗你答应我一件事。墨斗问什么事?六指说你答应了我才说。墨斗说你不说什么事我怎么答应?六指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两人绕来绕去绕了半天的弯,六指才说墨斗路上遇到什么事,你若救得了我,就救。救不了我,就给我一枪。
墨斗说你放心,我若救不得你,这第一枪是给你的,第二枪就是给我自己的。我墨斗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六指听了,眼圈热了一热,心里却是凄惶。心想这世道如此之大,病痛患难的时候,愿意守着她跟她一道死的,竟不是那个跟她换过龙风帖拜过天地神明的人。
接了怀国,六指就“瘦了黄了”的一阵心疼。才走了几步路,怀国就走不动了,三人只好歇下来,吃了些春卷。墨斗背了怀国继续赶路。怀国在墨斗背上一颠一颠地睡着了,身子一路往下坠,坠得死沉,墨斗的背就虾米似的弯了下去。六指说墨斗你也老了。墨斗说我孙子都这么大了,不老就是精怪了。墨斗掉了两颗牙齿,说起话来咝咝地漏风。六指想起当年墨斗刚来方家的时候,一笑一口白牙照得一个庭院雪亮的情形,暗想再强再壮的人,也是经不得老的。
“你还好,有个孙子。我呢,那个蠢货。”六指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墨斗知道六指又想起夭折的耀锴了。六指每回想起耀锴,就要骂区氏。墨斗说你骂没骂腻味呢?都让你骂了两三年了。也亏得人家是个木头脾气由得你骂由得你作践。要我说耀锴前生就不是你家的人,今生不过借了你家的地盘另找投生的路。你放他走,他来世报答你呢。你不是还有怀国吗?我的孙就是你的孙,怀国将来是给两家人养老送终的。他敢不,我给他一个枪子。
六指的心里,刚刚飘过一张大阴云,就叫墨斗三言两语拨散了。
三人赶着路,天却渐渐地起了风。这天是个小圩日,路上来往的都是挑着箩筐的赶圩人。风把赶圩人的箬笠吹跑了,就有人放了担子去追箬笠。人跑多快,那箬笠总比人跑快一步。人追得一头一脸的汗,追不动了,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骂丢你老母。六指和墨斗见了忍不住笑。正笑着,风突然就变了个声音,呜呜的,像有人拿了把天大的铁扇,在头顶扇着。墨斗仰脸望天,只见天与地衔接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生出两个鸟似的翅翼来。有人大喊了一声:“飞机,日本人!”赶圩的人就丢了箩筐,发疯似的狂跑起来。
数年前日本飞机炸过惠阳那一带,也是个圩日,区氏娘家,就是在那回给炸死了好几口人。这都是六指听区氏说的。六指自己,却从来没有逃过飞机,便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正是早春时节,路两边的田里,庄稼刚刚长出一个头角来,尚是开阔的一片,并无藏身之地。再一抬头,鸟已经很近了,近得隐隐看清了尾巴上的那一块颜色肮脏的膏药。墨斗飞奔着把怀国放到路边一棵大树下,说躺下别动。又跑过来一把将六指脸朝下按到在地上,自己也卧在了六指边上。
六指卧的那个地方,有一堆刚屙下的狗屎,熏得六指几乎别过气去。六指顾不得了,六指只是将眼睛紧紧闭了,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只听着轰轰轰轰四声闷响,仿佛是从地心里发出来的,地就给掏空了,嗡嗡地颤动起来。这是六指数得清的响声。后来六指就数不过来了,一声一声是交叠着的,这声尚未死过去,那声就已经在这声的喘息声里生出来了。六指觉得有些东西,铁弹子似的咚咚飞落到她的脊背上——猜想是泥块。身子越来越沉,沉得好似盖了十八二十层的棉被,渐渐地,眼前就全黑了。她知道她给埋下去了。 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死了,地也颤累了,平息了下来。六指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肚子憋得要炸出一个大洞,两个眼睛要从额上暴出来了。想喊墨斗,却发不出声来。这时耳边有了一些嘁嚓的声响,像是有一尾蛇在泥土里蜿蜒钻洞。来不及了,今天我,要死在这儿了。六指想。
后来六指觉得眼前突然一亮,睁眼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长着手的泥球。那泥球只剩了两个眼睛是白的,双手像是在染坊里泡过的,滴着红水。
“墨斗,你伤、伤哪儿了?”
泥球一咧嘴,露出一丝粉红的牙龈:“没事,刨土刨的。”
怀国。两人同时想起了怀国。
树呢?树在哪里?
树还在,却矮了大半截,长着枝桠的那个大顶不见了,只剩了一人高的一截树桩。树桩一面依旧是绿的,另一面却焦黑如炭。焦黑的那一面,还在呼呼地吐着火。两人发疯似的绕着那截树桩找人。找了一圈,没有。再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到第三圈的时候,六指在一堆乱石里找见了一只鞋子。青直贡呢面子,白干层鞋底,鞋面上绣了一个虎头。那是六指亲手做的,让怀国穿着去上学堂的第一堂课的。墨斗轻轻一拽,就把鞋子拽了出来,连带着拽出一条腿来。腿上带着半截膝盖,断了的地方浮着一片猩红的肉末子,肉末中间戳出一根拇指粗的骨头。
六指只看了一眼就仰面朝天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