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原著小说-◎安妮.普露(Annie Proulx)-译◎宋瑛堂 (2)
这年夏天期间,他们不断拔营,将羊群赶到别处牧草地;羊群与新营地的距离愈来愈远
,晚上骑马回营的时间也愈来愈长。恩尼司安步当车,双眼睁开睡觉,但离开羊群的时
数也不断延长。杰克以口琴吹出哀嚎粗浊的音乐。恩尼司的歌喉沙哑动人。
「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恩尼司醉醺醺说。他四脚著地,冷风飕飕,月亮指出时间
已过凌晨二时。牧地石头闪现白绿,冷酷无情的风吹在草地上,刮得营火直不起腰,接
著又隆一隆火,捧成黄丝绶带。
「这里多一条毛毯,我帮你铺在这里,你打个盹,天一亮你再骑马过去。」杰克说:「
火势一小,会冻得你哎哎叫。最好进帐篷睡。」
「我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他踉跄走在帆布下,脱下皮靴,在铺地布上打呼一阵
子,之後牙齿互撞声吵醒了杰克。
「拜托老天爷,别再磨牙了,给我滚进来。床垫够大。」杰克以睡意惺忪的烦躁嗓音说
。床垫够大够暖,不一会儿两人的亲密程度显著加强。
无论是修补围篱或花钱,恩尼司的行事风格总是全速前进,当杰克抓住他左手过来碰勃
起的阴茎时,他连碰也不想碰,霍然推开对方的手,彷佛碰到热火一般,接著跪坐地上
,松开皮带,拽下长裤,拖杰克过来,让他四肢著地,然後借助天然润滑液与些许唾液
进入他体内,从未做过却不需检索使用手册。两人默默进行,唯一声响只有几下骤然吸
气声以及杰克憋气说,「要走火了……」随後静止,倒地,熟睡。
恩尼司在红色晨曦里清醒,长裤仍落在膝盖处,头疼欲裂,而杰克的臀部紧挨著他;两
人绝口不提,却知道这年夏天接下来的时光将如何度过。去他奶奶的绵羊。
他们没料错。两人从未讨论性爱,只是顺其自然,起初只在晚上帐篷内办事,後来在烈
日蒸烤的光天化日之下,夜晚在营火照射之下,快速,粗鲁,大笑,闷哼,制造不少声
响,却一个字也不愿说,只有一次恩尼司说,「我才不是同性恋。」杰克也脱口而出,
说,「我也不是。就这么一次。是我俩的事,别人管不著。」高山上,唯有他俩翱翔在
欣快刺骨的空气中,俯视老鹰的背部,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动的车辆灯光,飘浮於俗事之
上,远离夜半驯良农场犬的吠叫声。
他们自认隐形,殊不知乔.阿吉瑞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双眼望远镜观看了十分钟。
初雪下得早,才八月十三日,已累积了一尺深,但不久後积雪迅速融化。隔周乔.阿吉
瑞派人上山通知他们下山,另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从太平洋直扑而来,因此两人收拾起
猎物,赶羊下山,石头在脚跟边滚动,紫云由西推挤而来,降雪前夕的金属味逼著他们
前进。高山上恶魔能量沸腾,覆上薄薄的碎云光,大风梳整青草,吹得受伤的高山矮曲
树与细长岩片发出野兽般低鸣。下坡时,恩尼司感觉自己以慢动作下坠,垂直下坠,全
无回头的余地。
「明年夏天还来吗?」杰克在街上问恩尼司,一脚已踏上自己的绿色小卡车。阵阵迅风
吹得寒冷无比。
「大概不来了。」尘土如云扬起,空气充满细沙而朦胧,他眯著眼睛。「我跟你说过,
艾玛和我今年十二月结婚。想搞个农场。你呢?」他移开原本看著杰克下颔的视线。最
後一天恩尼司对他用力挥拳,打得他瘀青。
「要是没有更好的机会出现,考虑回老爹的地方,冬天帮他忙,春天大概会去德州吧。
如果徵兵令没到的话。」
「好吧,这样的话,那就後会有期了。」疾风吹得一只空饲料袋沿街滚动,最後夹在他
的卡车底下。
「好,」杰克说。两人握手,彼此捶肩一下,随後两人站离四十尺之遥,不知道怎么办
,只好朝相反方向驶开。开不到一哩远,恩尼司感觉有人一手接一手拉出他内脏,一次
一码长。他停车路边,在回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却吐不出东西。他感觉极为难过,花
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才逐渐平复。
断背山之後第四年夏天,六月间恩尼司收到杰克.崔斯特寄来的平信,是他四年来首度
获得对方的音讯。
「朋友,老早就想写信给你。希望你收得到。听说你住在大河镇。我二十四日路过,希
望能请你喝杯啤酒。可能的话请回信,让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在。」
寄件地址是德州巧崔斯。恩尼司回信:「那还用说。」附上他在大河镇的地址。
当天早上晴朗炎热,中午前西方推挤过来几朵白云,卷动些许闷热的空气。恩尼司穿上
最称头的衬衫,白底粗黑条纹,不知道杰克几时抵达,因此乾脆请整天假,来回踱步,
不时向下了望尘封苍白的马路。艾玛提议带朋友到刀叉餐厅共进晚餐,天气好热,不方
便在家开伙,如果能找到人带小孩的话……但恩尼司说他不如自己跟杰克出去喝个醉。
他说,杰克不喜欢上馆子,一面回想起圆木上摇摇晃晃的罐头,肮脏的汤匙伸进伸出舀
著冷豆子。
下午五、六时,雷声隆隆,熟悉的绿色老卡车开进来,他看见杰克下车,百经折磨的牛
仔帽往後倾仄。一股灼热的悸动烫著了恩尼司,他站在楼梯歇脚处,走出家门後关上门
。杰克一次两阶阔步上楼。两人抓住彼此肩膀,使劲拥抱,压得几乎断气,不住说著:
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随後,宛如插对钥匙转动锁制栓一般油然,两人四唇交接,力道
之强,杰克的门牙咬出了血,帽子掉落地板,短须摩擦出沙沙声,唾液泉涌,此时家门
打开,艾玛朝外观望数秒,看到恩尼司紧绷的肩膀,关上门,两人仍紧紧相扣,胸部、
鼠蹊、大腿、小腿皆密不透风,彼此踩住对方脚趾,最後为了呼吸而分开时,不轻易表
现感情的恩尼司说出他对爱马与爱女的昵称,小亲亲。
家门再度开启,艾玛站在狭窄的光线中。
他又能说什么?「艾玛,这位是杰克.崔斯特,杰克,这位是我太太艾玛。」他的胸口
上下起伏。他嗅得到杰克──强烈熟悉的体味混杂有烟味、麝香汗味与青草似的微微甜
味,同时也闻到高山奔流的寒意。「艾玛,」他说,「杰克跟我,已经有四年没见面了
。」彷佛可以解释一切。他很庆幸楼梯歇脚处光线闇淡,不必转身背对她,以防她瞧见
胯下春秋。
「是啊,」艾玛压低嗓门说。她看见了她刚才看见的情景。她身後的客厅里,闪电将窗
户照亮成挥舞的白床单,婴儿哭了起来。
「你有小孩啦?」杰克说。他抖动的手擦过恩尼司的手,电流在两人之间窜过。
「两个女儿,」恩尼司说。「艾玛二世和法兰芯。爱到不行。」艾玛的嘴唇抽动。
「我生了个儿子,」杰克说。「八个月大。跟你说,我在巧崔斯娶了个可爱的德州小妞
,露琳。」从两人站立的地板震动情形来判断,恩尼司可以感觉到杰克发抖得多厉害。
「艾玛,」他说。「杰克和我要出去喝一杯。晚上可能不回家了,会一直聊一直喝。」
「是啊,」艾玛边说边从口袋取出一元纸钞。恩尼司猜太太准备叫他买包香烟,希望提
醒他早点回家。
「幸会,」杰克说。他颤抖得像跑得筋疲力竭的马。
「恩尼司──」艾玛以苦情的嗓音说,但丈夫并未因此减缓下楼的脚步。他回头呼喊,
「艾玛,想抽菸,卧室那件蓝衬衫口袋有几根。」
他们开著杰克的卡车离去,买了一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钟双双住进午睡汽车旅馆开始
震动床铺。几把冰雹摇得窗户哗哗响,随後下起雨来,湿滑的风不停撞击隔壁房间未关
妥的门,整夜不停歇。
房间充满精液、香菸、汗水、威士忌的气息,也充满了旧地毯与酸乾草、马鞍皮革、粪
便与廉价肥皂的臭味。恩尼司呈大字形躺著,力气用尽,全身湿透,大口呼吸,仍呈半
勃起状态。杰克学鲸鱼喷水用力吐出白烟,说,「老天爷,一定是那段时间骑马,功夫
才练得这么厉害。这件事不谈不行。我对天发誓,不知道我俩会再来──好吧,我的确
知道。所以才来这里。我^_^本来就知道。一路开到时速表最高限度,就希望早点到
。」
「我不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恩尼司说。「四年了。差不多准备忘掉你了。我猜那次
揍了你一下,让你不高兴了。」
「朋友,」杰克说,「我跑去德州参加牛仔竞技。所以才遇见露琳。看看那张椅子。」
污脏的橙色椅子背後,他看见皮带扣环晶莹闪闪。「骑牛?」
「对。那年赚了^_^三千块。穷到没力。除了牙刷之外,全部不得不跟别的牛仔借。
德州走透透。一半时间躺在那辆贱车下面修理。我从来没想过会输。露琳?她家钱可多
著咧。她老爸有钱。做农机买卖的生意。当然不肯让女儿动他财产的脑筋,而且他恨我
恨到骨子里,所以现在不太顺利,不过等到有一天──」
「往好的地方看,日子自然会过得愈来愈好。没加入陆军吗?」
「他们用不上我。我压坏了几节脊椎。还有压迫性骨折,臂骨这边,骑牛时不是老是用
大腿来支撑吗?──每次骑牛,手臂就多弯一点。跟你说,骑完後痛得要死。断了一条
腿。哎,时机歹歹,跟我爹那时代不一样了。以前是有钱人上大学,受训当邉订T。现在
想参加牛仔竞技,没钱去不成了。除非露琳老爸翘辫子,否则再怎么说也不肯给我一分
钱。现在我骑牛骑出心得了,永远不会被放在候补名单上。其他的原因还有。我想趁自
己还能走路的时候退出。」
恩尼司将杰克的手拉来自己嘴边,吸了一口香菸,吐气。「你呀,我看还壮得像头牛似
的。你知道吗,我坐在这里拚命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是说,我
们两个都有老婆孩子,对不对?我喜欢跟女人搞,没错,可是耶稣老天啊,跟这个却没
得比。我从没想到要找另一个男的,只不过肯定是想著你打了有一百次手枪了。你有跟
别的男人做过吗?杰克?」
「当然没有,」杰克说。杰克最近不打手枪,而且骑的不只是牛。「你也知道。断背山
那段,你我都有很深的感触,绝对还没结束。我们非想想办法不行,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
「那年夏天,」恩尼司说。「我们领到钱、分手之後,我肚子痛得很厉害,不得不靠边
停车,想吐却吐不出来,还以为在杜柏瓦那餐厅吃坏肚子了。花了大概一年我才想通,
当初不应该让你从眼前走掉。想通了,太晚也太迟了。」
「朋友,」杰克说。「我们给自己捅出篓子了。非想办法不行了。」
「想得出办法才怪,」恩尼司说。「我是说啊,杰克,我花了几年的工夫建立起一个家
。我爱两个女儿。艾玛呢?这不是她的错。你也有儿子和老婆,在德州有个家。你和我
一见面成那副德性」──他摆头朝自己公寓的方向指去──「抓狂似地黏成一团,两人
在一起的时候还像话吗?那种事情找错地方乱来,肯定死路一条。这事用砝K也绑不住。
我害怕得不得了。」
杰克说:「你听好。我在想啊,跟你讲算了,如果你和我一起弄个小农场来经营,养几
头母牛和小牛做做小本生意,加上你的马,生活一定会很美满。」
「慢著、慢著。那样可行不通。我们没办法开农场。我自己有自己的家要顾,被自己的
圈子套住,跑不掉了。以前,老家附近有两个老头,一起开农场,俄尔和瑞奇,每次老
爸看见他们都不忘批评一两句。尽管他们是直来直往的老汉,还是被人当作笑柄。我那
时才多大,九岁吧,有人发现俄尔死在灌溉圳里。有人拿了轮胎撬棒打他,勾住他,抓
著他老二拖著走,拖到老二断掉,只剩一块血淋淋的烂肉。轮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烧
焦的蕃茄一样,鼻子因为被拖在砂石上,拖到被磨平了。」
「你看到了?」
「老爸硬要我看。带我过去。我和哥哥。爸看了大笑。拜托,就我所知,那是他干的好
事。要是他还活著,现在探头进房门看,绝对会回去拿他的轮胎橇棒。两个男的同居?
算了吧。我认为比较行得通的办法,是偶尔聚在一起,躲在鸟不拉屎的地方──」
「多久才算偶尔一次?」杰克说。「^_^四年一次吗?」
他们不再是年轻男子,前途不再无量。杰克从肩膀到臀腿鼓胀起来,恩尼司仍保持瘦如
晒衣杆的身材。
年复一年,两人的足迹遍及高海拔草地与山地排水区,骑马远赴大角山脉、药弓山脉,
走访加勒亭山脉、猫头鹰溪等南端,也到过布立杰—铁顿山脉、弗黎早等山脉,到过盐
河山脉,多次深入风河区,也去过母山、乐壤弥山脉,却从未重返断背山。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们在一串冰封的无名高地小湖间度过寒冷的几天,然後走到对岸冰
雹河流域。
恩尼司说,他目前在讯诺的司道麦农场照顾母牛与小牛,当地有个女人在狼耳酒吧兼差
,恩尼司对她有好感,但是两人苦无进展,而且她有些问题恩尼司不愿沾上边。杰克说
他在巧崔斯搞上了附近农场主人的老婆,过去几个月来他外出时提心吊胆,唯恐不是被
露琳枪毙,就是死在农场主人枪下。恩尼司笑了笑,说他活该。杰克说他过得还可以,
但还是很想念恩尼司,有时候郁闷之余打小孩出气。
马儿在营火光线范围外的黑暗中嘶笑。恩尼司一手搂住杰克,拉他过来身边,说他一个
月见自己女儿一次,小艾玛十七岁,生性害羞,高瘦如竹竿;法兰芯是个精力充沛的小
不点。杰克悄悄将冰手伸入恩尼司双腿间,说他担心自己儿子得了阅读困难症之类的毛
病,毫无疑问,看书时怎么看就是不对劲,已经十五岁了还几乎不识字。做爸爸的他认
为显而易见,而可恶的露琳却不愿承认,假装儿子没问题,拒绝带他去看医生。^_^
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钱是露琳的,发号施令的人也是她。
「我以前想生个儿子,」恩尼司边说边解开钮扣,「却一直生女儿。」
「儿子女儿我都不要,」杰克说。「可惜^_^全部心想事不成。到我手里的,全都不
是我想要的东西。」他没有起身,直接将枯木投进火坑,火星随著他们的实话与谎言飞起,灼烫的几粒火点降落手上脸上,并非第一次。两人滚进泥土中。有件事恒久不变:
他俩偶一为之的交合,电火灼烁,却因感受时光流逝而蒙上阴影,时间永远不够,永远不够。
一两天後,他们回到山径起点的停车场,恩尼司探头进杰克车窗,说出整星期憋著不说
的话,表示他必须等到十一月咦呒倚蟆五_始喂冬季饲料前才有休假的机会。
「十一月。搞什么?不是说好八月见?我们不是说八月,说好九天、十天。天啊,恩尼
司!干嘛不早说?你有^_^一整个礼拜,却一个字也没讲。而且,干嘛老找这种冷不
拉咙奶鞖猓课覀儜 挠胂朕k法。我们应该往南走。应该找机会去墨西哥才对。」
「墨西哥?杰克,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我所谓的旅行,顶多是绕著咖啡壶找壶柄而已。
而且我整个八月都得开捆乾草机。杰克,开心一点嘛。
十一月可以打猎啊,打一头漂亮的麋鹿。我看能不能再向老罗借到小屋。那年我们玩得
多开心。」
「你知道吗,朋友,这种情况我不满意也不能接受。你以前说走就走。现在要见你一面
,简直像晋见教宗一样难。」
「杰克,我不干活不行。以前我说辞就辞。你娶了个有钱的老婆,有份好工作。口袋空
空的日子,不记得了吗?听说过子女抚养金吧?我已经付了好几年,还得付个好几年。
告诉你,这份工作我没办法辞。也没办法请假。……不然,你有更好的点子吗?」
「以前有过。」口气刻薄,充满指责意味。
恩尼司不发一语,缓缓直起上身,揉揉额头;拖车里有匹马在跺脚。他走向自己的卡车
,一手搭在拖车上,说著只有马儿听得见的话,转身以审慎从容的步调走回来。
「杰克,你去过墨西哥吗?」想搞就去墨西哥。他听说过风言风语。现在他动手割开杰
克内心的围篱,进入格杀勿论区。
「去过啊,怎么没有?你到底想^_^怎样?」多年来不断准备迎接此刻,来得迟而不
期然。
「杰克,这件事我非跟你说一遍不行,而且我不是说著玩的,」恩尼司说,「我不懂的
东西很多,万一懂了,可能小命也没了。」
「我看你听懂不懂,」杰克说:「而且我只说这么一次。告诉你,我们本来可以一起过
不错的生活,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却不愿意,恩尼司,结果我们现在只有断背山。所
有东西都以断背山为基础。断背山是我们拥有的一切,^_^一切,如果你不知道别的
部分,我希望这一点你至少能懂。二十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次数,你给我算算看。量一
量你套在我身上的狗绳有多长,再来问我有没有去过墨西哥,然後再告诉我,想得到却
几乎永远摸不著会害我送掉小命。我有多难受,你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不是你。我
没办法靠高海拔一年干炮一、两次过活。你对我太重要了,恩尼司,你这个贱货婊子养
大的杂种。要是我知道怎么戒掉你就好了。」
宛若冬日温泉蒸腾而起的大团雾气,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语以及此刻难以出口的话──承
认、宣布、羞惭、愧疚、恐惧──团团包围住两人。恩尼司彷佛遭子弹射中心脏,脸色
灰白,皱纹深刻,露出苦笑,双眼紧闭,拳头紧握,双腿朝下凹陷,以膝盖著地。
「天啊,」杰克说:「恩尼司?」在他下卡车前,一面猜测是心脏病发或怒火难遏滥烧
,恩尼司再度站起,如同衣架打直,打开上锁的车子,然後再度弯曲成原形。两人几乎
将一切扭转至原位,因为两人所言并无新意。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解决任何事
。
断背山上那年遥远的夏天,其中一段令杰克回忆、渴望起来既难以压抑也无法理解。当
时恩尼司朝他身後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拥抱满足了某种共享而无关性爱的饥渴。
两人如此在营火前站立良久,火焰抛出微红光块,两具肉体的阴影结合为一根紧靠岩石
矗立的梁柱。时间一分分流逝,由恩尼司口袋里的圆表滴答告知,由逐渐燃烧成炭的树
枝点明。星光在营火上方层层热流中破浪前进。恩尼司的呼吸缓和寂静,悄声呓语,在
点点火星中前後微微摆动,杰克则毗倚平稳的心跳上,低哼震动恰似微弱电流,令杰克
以站姿入睡,而此睡非彼睡,而是昏沉失神之感。最後恩尼司挖掘出童年母亲在世时对
他说的一段话,尽管生锈了,仍派得上用场。他说,「该上床了,牛仔。我该走了。好
了,别学马儿站著睡啦,」说著摇摇杰克,推他一下,自己步入黑暗中。杰克听见他上
马时马刺颤动声,听到「明天见」,以及马儿颤抖的鼻息,马蹄磨石的声响。
那次睡意沉重的拥抱,後来在杰克记忆中凝结固化,成为两人分隔两地、刻苦难捱生活
中唯一毫无造作、迷醉入魔、至福充盈的时刻。这段往事百毒不侵,甚至知道了以下这
件事也难以动摇:恩尼司当时不愿面对面拥抱他,是不想看到或感觉到拥抱的对象是杰
克。也许吧,他心想,他们从未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