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fficeffice" />
炎热的夏天,朋友打来电话:你怎么可以这样,也不回来看看?多长时间没回来啦?小红生第二个了你知道吗?阿梅辞职,准备去美国。还有,我刚买车,还没考车牌,要不,可以开车去你那玩。放假了,孩子怎样?带她回来吧,让她住我家……她不歇气地说,我放下手头工作,微笑着听,思绪,随着她的声音转到那个小城镇,宁城。
多长时间没回去?闭起眼睛,抚着眉骨,还真想不起来,反正,很长,很长了。那时,小红第一个孩子才四岁,也没听她说要生第二个,怎么突然又有一个?朋友嗔怪,都什么时候?那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她的“女女”上学了。我仿佛看见小红的“女女”——人人都这样叫她,娇滴滴的小女孩,小公主一般。阿梅是同学,一直在银行干得好好的,还是信贷部经理,可是,就走了,去美国?对呀,他老公在美国,她迟早要出去。还有小坤,记得吗?出国好多年,最近回来结婚,还到处打听你呢。还有啊,路口那棵大榕树,这次台风吹断了好大一枝,真可惜啊。
一点一点地,朋友将远离记忆的小县城,逐渐放大,拉到我面前。记得那棵老榕树,盘根虬曲,宽大的树顶婆婆娑娑,遮住半条马路。那会,常见一个老人在树下卖冰棍,放学的孩子围着他七嘴八舌,一人一支,很快就卖光,等孩子们散去,他提着空空的冰壶,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开,第二天,又准时出现。坐在树荫下,半眯着眼睛望向前方,透过树影漏下来的阳光,在他头上脸上身上跳跃着,我以为他睡着了,可有人走近,他就会揭开冰壶盖。这么多年过去,突然,就想起他端坐欲睡的模样,还有那旧得掉光颜色的大冰壶。
榕树下那条马路叫青云路,名字极普通,留不住一点光阴的痕迹。青云路两旁都是大榕树,还有紫荆花树,六七月份,紫荆花瓣纷纷扬扬,天空也消退了酷暑的锐气,增加几分温柔,行人走过,将花瓣踩出一地粉紫。放学了,我喜欢绕道走青云路,边走边看地上,将好看的花瓣捡起来,揉碎敷在指甲上,能将指甲染出淡淡紫色。或者,将花瓣夹在书本里,过几天,就有一枚干干的书签。
青云路大约一公里长,街头街尾各有一盏暗淡的路灯。那时我参加学校文工团,晚上经常演出,演出后有一份晚点,甜糕,面包和酥饼。回家时,捧着点心边走边吃。走在路上,很为自己的本事而自豪,甚至希望同学突然出现——也曾有过几次,于是有点炫耀地说,我演出回来了,扬扬手中的点心。因为青云路住着几个同学,尽管路灯不亮,我还是选择走这里回家。
有天晚上很黑,快要下雨,两盏路灯熄了一盏,路上没有一个人,大树影影绰绰,我有点怕,点心也不敢吃,快步走着,不时偷眼望两旁,希望快点走出青云路。可越怕越见鬼,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心里一惊就狂跑。霎时间,马路上除了脚步声,还似另有一种声音,我哭出来了。“阿芳……”,熟悉的声音,我一头扑进爸爸怀里,惊恐未定,才发现手里的点心丢了。
离开小县城后,几次回去都想重走青云路,可来去匆匆,竟找不到时间。
值得留念的,还有东风路109号,那是我们的家,父母、弟弟还有我就住在这里二楼。109号有三户人家,楼下两户。我们是二楼,在一楼搭上阁板建成的简易楼房,木地板,木墙壁,楼下说悄悄话,楼上也能听见。幸好那时候,人与人之间似乎没什么秘密。嗑磕巴巴的几家人住在一起,印象中,从没有吵架等不愉快的事情。我家地方很小,有时候外婆来了,或者阿姨,只能在过道里放上竹床,爸爸自己做的。不是很平滑,但非常凉爽。躺在上面,也能凑合着睡个好觉。
我们和另一家合用几平方的厨房,厨房前有一个大窗口,外面是人家的屋顶,我们从窗口里伸出两支竹篙,用来晒衣服。夏天三十多度高温,热的受不了,姐弟俩会在妈妈帮助下,爬到晒衣服的屋顶上,放上床板,躺在夜空下数星星。父母是不能出去的,屋顶太窄小。经受一整天暴晒的屋顶,被我们泼上好多桶水,躺在床板上,热气仍从身下透出。不过,夜风总带着点凉气,抚慰着我们幼小而炽热的身躯,等母亲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回家时,往往已半夜时分。
那样的日子里,空气都充满拥挤和逼仄的味道,但人人心平气和,早上在某一家漱口声中醒来,晚上在邻家的咳嗽声中睡去。哪一家人睡不好,第二天清晨会得到一两句问候,昨晚怎么啦?蚊子太多了。诶……一声叹息后,生活又继续。那小小楼房里,盛载着数不尽的温情。
在东风路109号,我开始接触文学作品,将能借到的书囫囵吞枣啃下。小伙伴们喜欢看描写战争的小说,并将自己想象成将军或者将军手下的兵,小巷里常常混战,当一伙胜利一伙失败时,我只是看客。我会想着《红楼梦》里的情节,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我家的小书架里,有一本《铁木匠全传》,写东北农村生活,我沉迷于早晨雾霭笼罩的小河,晚上热力渗透的土炕。还有一本《邓肯自传》,令我遨游在翩跹的世界里,燃烧起舞蹈家的愿望。大量阅读,使自己在书里,孤独地成长。东风路109号,忠实保存着青春期的气息。然而这这些,随着搬离,渐渐沉积在那条没有特色的小街里。
成长的日子是短暂的,眨眼间就过去了,小城镇以及所有一切。也许我太耽于外面的世界,从离开那天起,小城从记忆中淡出,退化为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收藏在繁杂的人事后面。读书了,工作了,成家了,当母亲了,按部就班,琐碎繁忙,流水一样的时光,打磨本来敏感的心胸,小镇的身影,变得模糊而乏味。也常有消息传来,谁高升了,谁离婚了,谁调工作了,谁出国了,城北建成大酒店,车站旁出现私人别墅,图书馆搬到石花山下……听着听着就恍惚起来,那谁谁谁,曾经认识吗?母亲又告诉我,有人打电话来,问我的联系地址和电话,他说叫永恒,是你的同学。再一次恍惚起来。
记忆远了,薄了,也轻了,是该回去看看,那几乎从不在梦里出现的地方。我并没有忘记的,只是那根牵起小镇的线,还没有对准小小的针孔。一些岁月过去了,又一些将要过去。我还是,回去看看吧。找一个有星光的夜晚,悄悄回去。我变了,不仅面容,还有历经沧桑的心。阳光下,怕自己羞涩得找不到路。我想走一走青云路,紫荆花树影,兴许兀自飘摇在路灯下。大榕树仍然沉默不语,融入黑色的天空。有青草长在树下泥土,偶尔,两片树叶随风,掠过我的脚面。拐弯往前,高楼大厦,一片陌生,疑惑中猛一抬头,欣喜而笑:呵,东风路10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