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书》
雪小禅
我丝毫不掩饰对行书的偏爱。甚至溺爱。人心潦草的人世间,好行书是绿雪诗意的生活——是恩爱夫妻沏一杯普洱茶,唱段戏,听段书。铺开发黄的宣纸,如果现在写字,他写,她看,一定是行书。草书还有形式化和噱头,如那着华衣烈艳的女子,必以异服取人,国画里,是重彩;在京剧里,是快三眼或者流水板;一眼看上去,突然就炸裂,心里就翻滚、扑腾,草书有太多放纵。像年轻人,逢着点事就买醉,形式的隆重超过内心。篆书是穿了旗袍唱评弹的女子。高高端坐着。不能动——一切都是紧紧的,腿搭得很不舒服,那高凳上是梳着爱司头喷了头油的女子和男子,都端丽得一动不动。丝绸必须是云绵缎,或者是蜀锦、湘绣。严丝合缝的紧,稍微用力,可以看得到起伏的胸脯——我在杭州杨丽萍的“孔雀窝”掏了一件衣,上衣是老绣片,一条巨龙缠绕,下身是宝蓝的艳烈长裙。实在惊艳,但上衣紧,紧得呼吸有些困难,但到底舍不得。犹豫再三,三千块钱买下,不为穿,只为欢喜——篆书就是这样。行书却是素衣女子,或许只一件家常白衬衣,搭一条宽松蓝裙子——暗底里是惊艳,表面看上去,一脸的知常与市井。它知道稍纵既敛,那样的克制与放纵——克制是放纵的克制,放纵是克制放纵。亦有飒爽之姿,亦有缠绵之态,点染之余,只觉得生活是这样小桥流水、绿雪诗意。少年时,喜欢苏轼《寒食贴》,每每羡慕那一笔一画里的气质。多少也稍带对苏轼的嫉妒。他的《寒食贴》尽是泥污胭脂雪之气,少年时当然爱,那样的大胆和浓墨,恰恰是一腔的幽怨。吹花嚼蕊的少年,自然最喜《寒食贴》。中年时,不知与何人说。常常是一个人独行,多少话,更与何人说?——没有了。一个人行走在陌生的街巷,坐在公交车上,听着陌生的方言,看着高大的法桐树或者香樟树掠过头顶,闻着浓稠得有些过分的桂花香,亦无风雨亦无晴。此时,与天、与地、与山河、与水光潋艳说,那绿妖蓝花,那桂花秋色,都与自己说。再看《兰亭序》,生出欢喜心。王羲之写得如此曼妙和随意,自然天成。与生活化干戈为玉帛,可以闻得到花香、流水、茶香,可以倾听那鸟语、人声,甚至,兰亭臭鲑鱼的味道,香米的味道……那都是兰亭,绝非只是笔墨兰亭。那行书的缠绵还在,却有了可亲可怀的民间缠绵。秋夜里,翻看那些册页,那些旧人的笔墨一一泛于眼前。那些行云流如的行书,如此飘逸又如此淡泊的出现——它是白衬衣蓝裙子,是红枣小米粥,是快雪时晴的绿灯笼。行书是昆曲里《惊梦》那一折,在最美的光阴里,纸和墨相遇,又惊又喜。一挑眉:原来你也在这里。那艳红的芍药花知道,不早不晚的相遇,正是人间好芬华。行书还是:过尽千帆,爱错了人,不敢再爱的人,突然又遇到——惊喜之后,是执子偕老,最美的相遇不怕晚,遇不到才是惋惜,如果能遇到,再晚也是美的相遇。行书又是:淡然在日记中写道“我亦是,中年后……”又如何?人生处处是还魂记,中年后才会有这样淡然心情——不再争那花红柳绿,《锁麟囊》中大小姐薛湘灵出阁日嫌薛良准备的是素白白的帕子,嗔怪丫头:吉日良晨,就用这素白白的帕子么?那是小娇女在撒娇,戏没有写到薛湘灵中年后,如果中年后,她一定也喜那素白白的帕子,只因,那素白白,才是人生的底色。杭州偶遇沙孟海故居,进得厅来,看他写的条屏,苏轼的诗,行书。呆呆地看了半天——刹那之间了悟为何我如此偏爱行书,只有行书了解生活如行云流水,你疼也罢,喜也罢,光阴一天天变老,有一天,“隔座听歌人似玉”,听董湘昆的京东大鼓和盛小云的评弹时,都会无端落泪——尽管唱的是这情爱世界的美与好,可是我明明知道,这世上本是千疮百孔,没有这么多的美与好,所以,他们唱给我们听。就像行书,它明知人世坎坷,仍然一意孤行地飘逸着自己的风华绝代,演绎着生活的橙黄橘绿——它从来不动声色,但内心里,绿雪荡漾,那绿窗下,有一个女子,在绿窗花下,俨然地笑着。 行书
简桢
路是人的足谱 鸟爪兽迹 花泥叶土无非是插图 我走累了坐下 变成一枚雕梁画栋的印章行路不难 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失其中正 难在于婉转人际而犹有自己的字里行间 难在于往前铸足之时 还能回头自我眉批 难在于路断途穷之际 犹能端庄句点 朝天一跃 另起一行 …… 行路颇难稚童的学路 醉汉的碎步 以及懵懂少年的错足 都将被季风吹散 被雨水遗忘 留下的版图 应该给实心的人去走 把大地铸成一块文章 让星子们夜读然而 我是累了 左脚迈出的黎明永远被右脚追随的黄昏赶上 时间里 季风一目十行读乱我的字句 我不敢想象在长长的一生里 我的足音能否铿锵堤岸是路的镶边 我要在此洗心濯面 流水真是喧哗的观众 任它们去品头论足 过去 是一篇不予置评的狂草步法 我且落款 送给逝水 未来的空白会被行走成什么 谁也不敢预料 也许是断简残轶 也许是惊世之作 也许是不知作者是谁的一段开场白 也许是无字天书 …… [ 此帖被燕归来在2013-07-12 14:0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