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縈舊夢
梅振才
小城故事多。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是在廣東省台城鎮度過的,鴻爪雪泥,魂牽夢縈。1953年,從家鄉端芬來到台城,就讀台城鎮三小五年級。那時大哥已出洋,母親和妹妹們尚留在端芬。父親梅均普在台山師範學校當老師,校舍和宿舍在珠峰山上,我和父親同睡一床。珠峰留給我的印象,是濃郁的詩情畫意:早晨迎接我的,是怡人的鳥語花香;黃昏沐浴我的,是柔和的落日餘暉……
除了珠峰景物,台師有幾位老師,也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中。其中有數學老師劉玉書,他和我父親同寢一室,至今猶記,夜深人靜,他伏案備課的情景;語文老師李若泉,見到我總打聲招呼。未想到幾年之後,他在一中成了我的語文教師。又過了幾年,鬼使神差般,我十八嵗時在一中又成了他女兒李德珍的俄語老師(她後來當上一中的副校長);還有語文老師陳振起,是我父親的摯友,我常隨他們上茶樓飲茶。陳老師和父親的友誼,一直陪伴他倆走到生命的盡頭……
當年台師的教員,可説皆是台山教育界的精英。有一位老師,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也許他太年輕、太斯文了!一副近視眼鏡架在清瘦臉龐上,個子雖不高,但豐神俊朗,倜儻儒雅,在珠峰萬綠叢中,猶如玉樹臨風!父親告訴我,他叫許錦裳,也是教語文的,是台師最年輕的教員。後來,我上了一中,許老師調去二中(培英中學)。台城是個小鎮,不時在街上碰到他,我會恭敬地叫聲“許老師”,他便向我點下頭。當然,他並不認識我,也許以為是教過的學生……
去年8月,紐約詩友陳萬里先生,轉交給我一封來自南加州的信。看到署名,我大吃一驚:許錦裳!雖然許老師遠在西岸,但不時聽到有關我的訊息,知我喜好詩詞文學,故特別寫了一封熱情親切的信函,還送我一本珍貴的《頌橘廬詩》。我早就知其作者曾克耑(字履川)之大名,為近代名流、著名詩人和書法家。他曾拜陳衍、陳三立為師,被視為“同光體”的傳人。有詩云:“子美矝誇杜審言,同光火盡賴君傳。海涵地負非虛語,曠代詩人曾履川。”《頌橘廬詩》,令我愛不釋手。對許老師的深情厚意,我無以為報,於是賦小詩一首《答謝許錦裳老師》
來鴻牽舊夢,人事繞珠峰。父輩多凋謝,先生尚耳聰。
曾悲頭壓石,猶憶樹臨風。珍重忘年誼,相期江海逢。
我早就聽說,許老師一直身負沉重的家庭政治包袱,長期受到岐視,道路異常崎嶇,其內心悲涼可想而知。“曾悲頭壓石,猶憶樹臨風”,這是我對許老師最深刻的印象。其半生際遇,可說是一代中國知識份子的縮影。不久,我收到他的《答和梅振才會長》:
來鴻溫舊夢,憶昔上珠峰。同儕半凋謝,我今尚偷生。
自悔錯投胎,終生禍無窮。謝君情誼重,期望得相逢。
“自悔錯投胎,終生禍無窮”,真乃字字血淚,是悲憤的控訴和吶喊:歷史不容忘記,慘劇不許重演!經歷過那段痛史的人,總會感同身受。沒有料到,遠在香港的黃芬裔老師,也寫了一首《和梅振才君》:
把看青山句,高入白雲峰。台山多俊彥,君侯是穎聰。
頭頂雖壓石,人世有春風。故舊今離別,天涯當再逢。
從童年時代起,我就關注著黃芬裔老師,因為他和我父親曾是同事,他女兒婉真和我又是同學。隨著歲月推移,從中學教員昇至教導主任。父親曾對我說過,黃芬裔是一位“另類”領導,他的昇遷不是靠“整人”,而是憑才幹、才氣和才學。台山並非故鄉,他來自香港,卻為台山傾注了畢生的心力。教壇流傳,他不僅有才,也惜才和護才。在那政治运动频繁的嚴酷年代,教育界更是重災區,但他敢大膽使用那些有才學的教員,在他們危難時伸出援手,许锦裳老师就是受惠者之一。黄老師詩云,“人世有春風”,其實,他本人就是春風化雨。當然,像所有正直的知識份子一樣,他在“文革”中也遭受衝擊。
我和婉真在三小同窗兩載,那是天真無邪的歲月。她是個“乖乖女”,肩佩三道槓的少先隊大隊長,我則是個調皮貪玩的“小淘氣”。1955年秋天,小學畢業了。老師說,那屆全縣升初中考生成績,我和她名列前茅。我選一中,那是台山最好的中學。沒有想到,她選二中,因為她父親在二中任教。更沒有料到,初中畢業後,直接入廣州體育學院。不少人為她惋惜,那麼聰明,何必搞體育?後來不斷傳來好消息,她成了體操健將、體操高級教練、體操國際級裁判,曾多次代表中國參加世界大學生运动会,亚运会,以及國際級體操比賽的裁判工作,《廣東畫報》曾選她為封面人物。她在體壇闖出一片天,為廣東和祖國爭光,昔日師友引以為傲。
大學時代,我在北京,她在廣州,間有書信往來。然後來“文革”爆發,學生忙於大串連,我們音訊中斷。“文革”的慘痛現實,徹底摧毀了我青年時代的理想。1970年,我要求分配回廣東工作。在廣州中央公園,我們久別重逢。當年,北大學生不許談戀愛,過的是清教徒式生活。我問起她的個人生活情況,她明白我的意思。四目相對,她緩緩地說:“振才,可惜遲了一步!”公園裡游人很少,四處靜悄悄,只聽到秋風吹落葉的聲音……幾年之後,我調入廣州科技情報研究所工作,在市府上班,前面就是中央公園,不時想起中央公園那一幕。我住在東風二路,有一天,突然見到黃芬裔老師推著自行車經過,原來婉真一家就住在對面的市一醫院,我們竟是街坊隣舍!自此,我們兩家人時有往來。
1981年我離廣州來紐約,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之後,才再見到婉真。她後來移民溫哥華,來過紐約旅遊幾次。前年,她的小兒子來紐約下城醫院工作,也與我的兒子成了朋友。我每次回台城路過台西路的小學時,總是想起那段童年歲月,並曾寫了一首小詩《有贈》:
台城綠柳繫情思,猶記青梅竹馬時。
浩劫十年多少恨,那堪相見鬢如絲!
今天是世界朋友日,婉真發來一封短函:“朋友日的祝福回送給你,我的朋友。雖不常見面,不常通訊,你始終是我的好朋友,從童年時候開始,直到老年。”
我和婉真已屆含飴弄孫之年,而许锦裳老师已八十多岁,黃芬裔老師更達九十多歲高齡。黃老師說得好:“故舊今離別,天涯當再逢。”
珍重情誼,珍惜晚霞!
(2013年7月於紐約)
(梅振才電子郵件:mzc1966@gmail.com)
[ 此帖被台山同学网在2013-08-02 03:0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