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莲》 跋 刘荒田
我是土生土长的台山人,在家乡生活了32年,然后远离,在异国消耗的岁月,超过32年。所谓“三岁定八十”,何况10倍的岁数。台山是我的根,台山人是我的乡亲。海外寂寞的写作生涯中,我格外注意来自台山的笔耕群体,无论长幼,无论知名度和成绩大小,作品只要是出自乡亲之手,我都感兴趣。蔡翠屏就是乡亲中教我刮目相看的诗作者这一。而况,她在多首诗作中咏叹过的雷公岭,属于水步镇,是我知青年代和友人啸傲烟霞之处。
蔡翠屏的诗,是三年前水步中学同学会一位文学爱好者推荐给我的。自此,对她写诗的韧性留下深刻的印象。几年下来,她通过电子邮件发来新作,我每次都认真研读,提出意见。她虚心听取,但不照单全收,常常和我讨论。今年以来,她以“黑沙湾”的笔名,在《侨报》刊登了一批教人眼睛一亮的诗作,我由此得出结论:家乡的新诗人行列,增添了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名字。
今天,她出版第一本诗集,这大好事,我作为过气诗作者,当然要热烈祝贺,祝贺的方式,是答应为之作跋。
我不拟具体讨论《梦莲》的艺术价值,这当然是大有说头的,它的乡土情,亲情,同学情,它剑及履及的新移民生存状态写真和沧桑感怀,它的人生体悟和寄托,都值得细细体味。(教我欣慰的是,文刀先生的序言中已就此做了眼光独到的阐释)。在这里,我想强调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话题——写诗之为生活方式。
诗是文学所有体裁中,篇幅最小,最具穿透力,最需要悟性的一种。我曾作诗20年,但知难而退。好在,众多诗作者的才气千差万别,但有一永远不变的共同点,那就是:作诗。作诗的过程不单指形诸文字,首先是酝酿,从“细雨骑驴出剑门”的寻找,到“腰带渐宽终不悔”的苦思。然后是表现,意象的营造,语言的斟酌,形式的经营,苦吟者“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让写诗成为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成为谋生之外的主要娱乐,成为宗教式的灵魂庇护所,成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这就是当今一种至为环保,节约,健康,纯洁的生活方式。
身为新移民的蔡翠屏,正践行这样的生活方式。她的职业是保姆,很多时候担任“月嫂”,在产妇坐月子期间提供全天候服务;有时候照顾婴儿。她的诗龄,则跨越两个国度,多种职业。她对诗的热爱,是一贯的。从她的经历(包括在台山同学网一个版块主持“诗台汇群英”的平台),可以看到,诗和她的底层人生,融合为一体。本集有一首写主妇最普通的日常事件: “水,烧开/咕噜咕噜地催/抓起一把面条/一把地地道道的/"台山其面"/(从小吃惯的)//在滚烫的水里/面条软化,沉沦/我冷眼看着/它翻滚,成为白色排浪/它挣扎,成为喘息的泥鳅/我冷酷地/用木筷子撩拨/提起,放下//面条就这样/软弱地沉沦吗?不!不可认为面条丧失原则/它甘願把自己交给火/它愿意让异国的自来水熬个够//把它/从水深火热中捞起/它的幸福时刻开始/浓郁的浇头/鲜艳的葱花/清澈的鸡汤/热气腾腾/无与伦比的色香味//所谓千古风流/变得毫无意义//”(《今天,我的早餐》)。全诗聚焦于“煮面条”,然而这“面条”,难道不是移居海外的台山人,在中西文化冲突中脱胎换骨的传神写照?首先是”熬”的阵痛乃至久痛,然后是融入以后的自住,命运在手的自豪。平实地看,一顿亲手烹制的家乡面条,不也是胜过“千古风流”的享受吗?
只要将写诗纳入生存状态之中,不管受过什么教育,不管是自认天才还是笨蛋,不管作品上网是招来大群粉丝,是悄无声息还是嘘声,对写诗者的意义都是正面的。可以想像,“月嫂”蔡翠屏半夜里三番几次起床,一边为新生儿喂奶,换尿布,一边将诗意注入劳累,琐碎的人生,借读诗,练诗,与诗友交流心得,获得心理平衡,消解生活中不可规避的误会,焦虑,懊恼,进而享受平庸而诗意盎然的人生。
我即使长久不写诗,但依然信仰诗,向往“有诗”的世界,以下是我数年前作的随笔《有诗》的片段:
“同样一桩事,有诗,就有了妙不可言的‘意思’,有了惊喜和回味。诗是世俗日子这盘菜中,最后加的恰到好处的盐,或者醋。同是吃最便宜的炸酱面,情人相对,你夹一箸给我,我塞一块给你,味道比极品海鲜还好,爱情的诗意点化了平淡和困乏;同是把孩子带进幼儿园,母亲的眼神和为工资而干的保姆不同,哪怕后者的敬业精神十足,母爱升华了一场渺小的分别。同是夜里看天,天文学家找新的星座,UFO迷找不明来路的发光体,思妇呢,却从星光看到远方征人所握枪杆上闪烁的露珠;诗人凭栏,吟咏‘碧海青天夜夜心’。人的感觉各各不同,诗情催化出万千匪夷所思的想象。
“《有诗》是海外散文大家王鼎钧一本著作的名字,里面说:‘如果没有诗,吻只是碰触,画只是颜料,酒只是有毒的水。如果没有诗,没有人喜欢那一张叫做 ‘山’的三角脸,没有人喜欢那具叫做 ‘山’的无头尸体。’
“不要抱怨每天晚上一翻就过去的日历都是白开水,是你的心灵缺少诗;诗意拌进去,白开水变成龙井或者咖啡乃至带茴香味的‘拿铁’;不要哀叹中年的婚姻陈旧刻板,如果能从蚊帐的破洞望月,就能以伴侣眼角的鱼尾纹捕捉空灵的诗情,把‘深夜儿女灯前’化为亲情永恒的咏叹。‘有情饮水饱’主义未必斗不过楼价和肉价,只要‘有诗’;有诗,这‘水’便有了蛋白质,红尘有了温暖,抑制有了纾放,冷酷的人有了泪,弯曲的脊梁多了铁质,生命重新充满希望的晨曦。”
2014年12月于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