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莲》序 文刀
诗人,是凭诗说话的。我这里提到的“黑沙湾”这个笔名,“蔡翠屏”这个名字,大抵你们还很陌生。尽管近年来美国大报《侨报》常常有她的作品刊登。她的诗作 我也是不久前才读到,才认识了这位诗人的。她来信说,她读过我写的诗评,成了我的“粉丝”。现在出书,要我写序。谁知道,我读过她的诗稿,反倒成了她的诗歌的“粉丝”了。她的诗歌干净利落,流畅委婉,以浸透着大爱的笔墨写成,蕴积着深厚的美感。无需注释,读来毫不费劲,她善于以意象搅动你感情,教你越读越感亲近。
家乡的迎春花、村头的木棉树、一片枫叶,放在掌心、献给我的雷公岭、枇杷花、油菜花田、献给旅美水步中学第二届校友会、寄给校园的凤凰树、那个仲夏、马航、巴士站、移民行李箱、三个女人的大海、新大陆的老橡树、谁家灶头无烟火、万圣节的愿望、四海酒家三楼的大门、我家盛大的节日、给孙儿、今天,我的早餐、如果有一天、舞者兰、致藏羚羊、没脾气的石头、有故事的女人、不愿秋来-------
一看就知道,以上的一段文字不是诗,其实,它们只是这本诗集里的诗题。美吗?认为美就赶快打开书页吧。最美的,还在书的里头呢!我相信,你读着就爱不释手——因为这优秀的文笔,因为这跳跃的节奏,因为这迷人的意象,因为这些横跨大洋两岸、穿越两个世纪的“我”的故事,这些穿越生命的诗行。所以,说这本《梦莲》里面,尽是生活的体悟,尽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尽是发自生命的真诚吟唱,一点也不为过。
其实,即使不认识作者,也不用急于对她刨根问底的,读过诗集就知道,她可是把她自己的经历,甚而把她整个家族的状况,都融入她的诗章的。我读过便知道:她是台山水步茅莲乡下莲圹村人,在水步中学完成高中学业,长大嫁人,数年前移居美国,一直当月嫂,保姆。有时闲居,在家含饴弄孙。从表面看,以“人生总欲平平过”为标准,这样的人生算是圆满的。即使有缺陷,也能像贝多芬那样,说句:“生命真好,一切的苦难都是值得的”。然而,人生犹如一个橙黄色的柠檬,外面多光鲜,切将开来,里面还是有着许多辛酸的。
严歌苓说,移民,这是个最脆弱、敏感的生命形式,它能对残酷的环境作出最逼真的反应。我们的乡亲——浪迹天涯、处于草根阶层的女诗人也不例外,她以女性特有的极其敏感的触角,记下了移民前后的人生。
移民前——
“每天目睹饥饿学子,向食堂发起集体冲锋”
“那时饥荒未完,大人的脸色菜一般黄
缺奶的妈妈把我交给外祖婆
灶膛里的瓦锅盛着我的稀粥
没有一片肉,没有一滴油
营养不足使我迟迟不会走路”
“文革虽近尾声,极左依然横行
两手老茧来自农场的超负荷劳动
阶级斗争的口号常常淹没书声
高中只有两年,从此各奔东西”
“乡村小女孩的记忆只有一个
都脱下鞋子吧
跋涉万里的鞋子
挑担飞跑过无数田埂的
丈量过雷公岭崎岖山路的
赤脚,接受沙子温柔的按摩”
移民后——
“傍晚,下工
我拖着疲惫
迎着寒风
往家里赶”
“两个中国女人
风风火火地上车”
“上上落落
人生苦短
我的心内悲哀
似乎巴士里的每个人
早已习惯了陌生
人们只在乎到家的站”
“从她们自信的眼神
我知道,家里的电冰箱在等着
孩子们强健的胃在等着
丈夫赞许的眼光在等着
煤气炉和碗碟都在等着
灯光下,全家的笑语就是
至高的奖赏”
“岁月沿我们眼角的皱纹流走”
淘金潮中,披褡裢,留长辫的祖先
从树下经过,走向沙加缅度的矿坑
中国人以肋骨排成太平洋铁路的枕木
中国人以挺直的胸膛对着歧视的白眼
我从树干的瘢痕,触摸到自己的使命”
“我们的共同名字是
来自中国的新移民
必须把负累卸下来!
房租和抵押贷款
孩子的学费孙子的尿布
打工的紧张失业的忧虑
父母的健康全家的医药保险
这些都交给有容乃大的浪”
“依然在底层的新移民
当她们拿出当护理工
厨房帮工,保姆和车衣工的
微薄薪水,去唐人街最便宜的
商店,购买有点过时的白菜
怎能不想念村庄旁边
自己每天采摘的菜园?”
俗话说:宫殿里有悲哭,茅屋里有歌声。《呻吟语》里的《人情篇》亦云:“以患难时,心居安乐;以贫贱时,心居富贵;以屈局时,心居广大,则无往不泰然。”哲人说:“贫穷而能静静地听着风声,也是快乐的”。面对生活,诗人蔡翠屏在这本诗集中,表达了超然的乐观。她是文坛中的诗人,也是生活中的强者,她以自然之眼观物,她以自然之舌言情。在《给孙儿》这一篇章里,她写了这样一段——
“勇敢地走吧!幸运的孙孙
你面前的路这样平坦而宽广
这路,由可敬的先侨以血汗开辟
凭着淘金的鹤嘴锄,筑围堤的铁铲
凭着太平洋铁路工地的缆绳和钢钎
凭着中餐馆的炉火,车衣厂的针脚
一代代的抗争奋斗,一代代的落地生根
如今轮到你了,我的孙儿,你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