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纸青年
邱建海
序
“爆纸”是一句俗语,侨乡人大多知道它的意思。
那年,阿坚就“爆纸”了。
本来,这年的年底,他的移民排期是可以排到的,老爸突然脑冲血死在洛杉矶,他移民的申请纸就“爆”了,谈了两年的女朋友也长发一甩,绝然而去。
倾刻间,他像坠入无底深渊。
1
有一段时间,阿坚并不能接受现实,成日成夜泡在酒里,白天烂醉在床上,天快黑才爬起来,八点不到,又摇晃着去酒吧,喝了酒吧,还嫌啤酒不够劲,几个出国仔坐一辆小羚羊蛇一样扭去大排挡,吃宵夜喝白酒。
那时,通济河边有一溜大排档,越夜生意越旺。广海仔开的档口在最边那一家,椒盐濑尿虾又新鲜又够味。
经常帮衬广海仔,还因为他也很能喝。喝着酒,他总操着广海腔,说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比不过他们这些出国仔,所以,天天想发达,虽然大不了他们几岁,却早早脱了发。
喝得性起,广海仔就不让他们埋单,胸脯一拍,说:“今晚,我请!”
说着,手一扬,大声叫“阿花”,就见在他档口打暑期工的阿花拿着一瓶白酒,急急脚走过来,开车那家伙一把抓住阿花的手,吓得她一声尖叫,身子缩成一团。
“你放手!”阿坚站起来,双眼一瞪,说:“我说过,谁也不准碰她。我说过,我要沟她。她是我的!”
开车那家伙嚷嚷:“怎么就不准动了?怎么就是你的了?我也看上她了。”
阿坚手一指,说:“别以为你开四轮很了不起,你别忘了,那是你亲戚出国留给你的,如果不是出国,你什么都没有!”
开车那家伙也不示弱,说:“你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老爸还在美国啊!你以为,你还是出国仔,拿本护照可以哄女仔啊!哪一天,你眼睁睁看着我出国吧!”
有人帮腔说:“你不要欺负他,他老爸真在美国。”
另一个说:“不过,已经去卖‘咸鸭蛋’了。”
他们便“哈哈”笑,气得阿坚一股酒劲往上冲,扶住桌角才没倒下去。
“大家喝酒。大家喝酒。”广海仔出来打圆场,举着酒杯说,“今晚,不醉不归!”
这种状况,这种心景,阿坚不喝也气醉了八九成,再喝更醉得一塌糊涂,趴在那,动也不能动,那几个出国仔醉薰薰地驾着小羚羊走了,把阿坚丢给广海仔和阿花。
夜路走得多,终有撞鬼时。有一晚,他们又丢下阿坚坐着小羚羊离开,路上便追尾,钻进一辆大货车的车底,三个人当场就没救了。
2
恍惚间,阿坚总想像小羚羊追尾那一刻的惨状,先是恐惧,后便陷入深深的自责,甚至觉得自己太无耻,太罪大恶极,难道一定要发生那么大的事故,才能唤醒自己的颓废吗?
三条年青的生命啊!
如果,自己早点清醒,远离酒坛子,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场车祸?
他常常发呆,凝视窗外一棵大叶榕,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自问自答,又答非所问,一会儿想起老爸,一会儿想起那几个出国仔,自己对自己说了好多话,最后告诫自己,酒不能再喝了,做人不能这么糊涂,醉生梦死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别人。
其实,阿坚曾是一个励志青年。
前些年,从江门技校毕业,在一家国营厂上班,兢兢业业干了几年机械工,后来企业转制,他移民排期也快到了,才辞了职,闲在家里等出国。
痛定思痛,阿坚又与旧时的工友联系,希望他们给自己找一份工做,踏踏实实过日子。有一天,师兄打电话来,说他要去开平水口做管理,想带几个懂机械的人过去,问阿坚去不去?
“去!你要我,我就去!”
阿坚随师兄去了一家水暖卫浴厂,协助师兄做工模。开始,他并不能完全胜任,但有师兄指点,日积月累,倒也可以独当一面了,三两年下来,有时候,师兄请假带孩子去看病,阿坚也可以帮师兄顶个三五天。
有一次,老板女踏着高跟鞋“咯噔咯噔”闯进工作间,只见阿坚,就大声责问师兄去了哪?叫他去处理包装车间的状况,等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人?
阿坚擦着手上的污迹,说:“已经搞定了。”
“你骗谁?”老板女双手叉腰说,“我站在车间门口等到现在,连他的鬼影都没看见。”
阿坚平淡地说:“我去处理的。”
老板女一口气卡住喉咙,脸涨得通红,好一会说不出话,但她死要面子,揪住师兄旷工不请假不放,吵吵嚷嚷,一直闹到老板办公室,但老板知道师兄有请假,并不追究,她的男朋友却找上门来,指着阿坚的鼻子,叫他醒定点,叫他远离老板女,否则,对他不客气!
师兄正好回来,一步跨前,挡在阿坚前面,说:“你别碰我的人,有本事,你冲我来!有本事,你叫老板炒了我!”
师兄底气很足,因为老板缺他不行,但把那些亲亲戚戚都赶走,厂里运转貌似更正常。但是,阿坚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明明是老板女来找事,大发雷霆,这家伙怎么当她来玩暧昧了?
“这家伙是不是有神经?”
师兄摇头说:“他清醒得很,他太知道老板女了。你别看他对你很凶很男人,但在老板女面前像条狗,老板女就是因为他受得了她的骂,才和他在一起。他看得起你,以为你跟他是一路的,吃软饭的货!”
说完,他“咔咔”笑。
阿坚爆了一句粗口。
师兄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这一刻,阿坚想,以后跟定师兄了,有他关照,走南闯北都不怕。
年底,有人高薪挖师兄跳槽,师兄想把他带来的人都带走,答应阿坚,到了新环境,工资比现在多三分之一,然而,阿坚却犹豫了。
“我有亏待你吗?”
“没有。”
“那你还犹豫什么?”
师兄瞪着一双酒红的眼睛看着他。这是在一家餐馆吃晚饭,师兄每餐都要喝一九江杯,阿坚却始终滴酒不沾。
“我还是不去了。”
阿坚大口大口喘气,艰难地告诉师兄,如果,他一直跟着师兄,永远只是棋盘上的一枚小卒子。
“你离开这家厂,或许,或许,我能替代你的位置。”
终于,说出了很不要脸的话,阿坚便静静地等着挨师兄一顿臭骂,果然,师兄的脸扭曲了,久久地看着他,他不躲避,相反,大胆地与师兄对视。
“你骂!我知道,你会骂我反骨仔!我让你骂,你想怎么骂都可以!”
师兄一狠劲,把九江杯锉在桌上,杯里的酒全溅了出来,“我有骂吗?”
“你心里已经骂了。”
“不应该骂吗?”
“应该,非常应该!”
师兄又拿起九江杯往嘴里倒,这才发现空了,便甩在地上,“咣”一声粉碎。
“看什么看?够胆跟我喝酒!”
这晚,阿坚破戒跟师兄喝了一场,喝得天昏地暗,喝得师兄骂他太狡猾,这么能喝,平时却滴酒不沾。又说自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阿坚留下来是寻求更好的发展,他没理由阻止。
“我曾经比你还混蛋,当初,直接把带我的那个人推倒,篡位夺权。那才叫反骨!”
他告诉阿坚,老板那几个亲戚不难对付,只要摸准他们的软肋,就可以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他还告诉阿坚,别忘了找女朋友,厂里的外省妹也有长得漂亮的,娶回家不亏,两公婆勤勤力力在厂里打工,日子过得也挺好。
阿坚喝了酒,情感丰富很有点失态,感动得痛哭流涕,说自己命不好,但又命好,命不好是老爸死得早,命好是遇到了他这么好的师兄,说师兄不是他师兄,是他师傅,不仅教会他许多技能,还教会他踏踏实实做人。
3
师兄一走,阿坚果然替代了他的位置。
这年,阿坚快三十了,也觉得厂里有那么几个看得顺眼,也感觉顺心的打工妹,但不知为什么,阿花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一次,梦见她笑嘻嘻地问自己,你是不是在等我?你是不是很想见我?很快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开始,阿坚以为只是一个梦,那知,还真在水口遇见了阿花。
那是在水暖卫浴产品展销会上。几乎每年,水口都搞这样的展销活动,展馆前便插满彩旗,放飞一个个氢汽球,礼炮不停地响,五彩缤纷的花瓣满天飘。阿坚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儿“扑扑”跳,却又不敢确定她就是阿花。
毕竟多年没见了,她已亭亭玉立,何况,她还是礼仪小姐,穿着旗袍,笑脸盈盈,手捧着彩球,站在那里等着让嘉宾剪彩。
“阿花!阿花!”
阿坚傻乎乎地冲她叫,反正人多,反正也没几个人认识。她应该听见了,冲阿坚笑,笑得阿坚兴奋得不行,突然发现,七八个一字儿站开的礼仪小姐几乎都冲自己笑。
但他还不死心,剪彩一结束,也不管保安阻拦就冲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
她一开口,阿坚感觉周身的血直往大脑冲。
“真是你啊!真是你啊!”
阿坚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她说,一下子都堵在嗓门眼,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全了。阿花倒平静,告诉他,广海仔出国了。通济河边的大排档拆迁后,他就回了广海,后来跟蛇头偷渡去了墨西哥,再后来,又潜入美国。
阿坚一点不惊讶,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曾听说的出国方式和途径,比这更离奇。
阿花又说,自己大专毕业,一直在江门打工,前几天,这边招人就过来了,一到这里,就遇到这么大型的活动。最后,她悄悄告诉阿坚,她是来这里做卧底的,吓得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谁派你来的?”
“我自己派自己来的。”
“不说就算了。我知道,这种组织是保密的。”
“什么组织?”
“派你来做卧底的组织啊!”
阿花“咯咯”笑弯了腰,喷红着脸说:“你傻不傻?以为,我是那种卧底啊!”
“那你是什么卧底?”
“我是来偷师的。”
阿花告诉他,自己一直想开服装网店,虽然,在江门的电脑公司学到了一些基本常识,却没有网上交易的经验,她应聘来这里,职责其实是推销员,每天守在电脑前,通过网络,向世界各地推销水暖卫浴产品。她希望通过推销员的实战,掌握网上交易的方法。
“我学的是服装设计,对服装搭配有一定了解,一件衣服,或裙子,分开来卖不值多少钱,但搭配得好,价值可以翻倍,甚至更多。”
阿坚连连点头说:“我懂,这个我懂,这叫创意,你开网店是想赚创意的钱。”
阿花看着阿坚,问:“你一个工厂佬也懂这些啊?”
阿坚多少有点卖弄了,告诉她,水暖卫浴产品也有搭配,如果,只是生产单样产品,那叫加工。生产成套产品,那叫制造。如果有自己的商标,直接推向市场,那应该就叫创造了。
“这里许多厂都没有自己的商标,更多是加工和制造的企业。”
有一天,阿花问阿坚想不想看她搭配的服装,高兴得阿坚以为可以大饱眼福,看阿花穿着时装在他眼前走猫步,后来才知道,阿花给他看的是一组组相片。那些相片拍照得很技巧,很艺术,衣靓人也靓。
“这些相片就是我的产品,以后开网店,我会不断推出新产品,不断放到网上去吸引顾客。”
突然,阿坚意识到了什么。
“谁给你拍的?”
“我同学。”
“男的吧?”
阿坚心里酸酸的,阿花并没那么敏感,头一歪,问:“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阿坚发现自己真是傻到了家,阿花不再是那个十七八的暑假工了。就算十七八,也到了谈恋爱的季节,何况,彼此又几年没见,这么清秀漂亮的女生,早应该被哪个男同学,或男同事收走了。
4
那几天,阿坚的心情很不好,偏偏包装车间又出了状况,老板女又咋咋呼呼叫他去处理,他一个分心,反而把蒌子捅大了,老板女更是凶得像一只咆哮的母狮子,几乎把屋盖顶吵翻了。
终于,阿坚也忍无可忍,大声吼:“你行,你来!”
老板女跳了起来,尖着嗓门叫:“我干得了,还用请你啊?”
阿坚抓住了软肋,猛烈反击:“知道自己干不了,就滚一边去,别在这嚷嚷个没完。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男朋友,不是生来让你骂的!”
说完,他一甩扳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老板女急跺脚,突然,声调一变,“坚哥,坚哥”叫得肉麻,屁颠屁颠紧跟在他身后,说都是她不好,要他别跟她一般见识,劝他下下火,回去把故障处理好。她说,现在这批货赶时间,一分钟也耽误不了。
事后,阿坚告诉师兄,就听见师兄在手机里“咔咔”笑,说阿坚上道了,懂得在赶货的节骨眼上叫板,这是老板最脆弱的时候。师兄说,如果,阿坚不回头,老板还会亲自上门来请他。当然,阿坚不会得理不饶人,该收手时,就收手,何况,这事他也有错。
“你不是眼高看不上打工妹吗?去沟老板女!”
师兄突然冒出这一句,弄得阿坚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我没听错吧?”
“她不是被你镇住了吗?她不是被你驯服了吗?趁热打铁,把她收了,你立马乌鸡变凤凰!”
“你要我撬墙脚做小三?”
“你不要那么恐惧小三好不好?被人撬墙脚的,被小三趁虚而入的,就不是真爱。何况,老板女还没嫁人,她还有选择,就算嫁了人,也可以离了,和你在一起。”
阿坚心儿“扑扑”跳个不停,想师兄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想阿花没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再选择?他站在那里喘气,问自己是不是很卑鄙无耻?他对自己说,更像是宽慰自己,如果,如果不行,你就当她是你妹,你就当自己是她哥!
正想着,阿花的手机打了进来,说她那个喜欢搞摄影的同学去台城,顺路来看她,刚在潭江边给她拍了几组相片,现在他们要去吃饭,问阿坚是不是也过来?
阿坚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去?去,跟那照相佬拼了!
见到假设敌,阿坚马上就没了斗志,不是因为那家伙太强大,而是太弱小,与阿花站在一起,几乎矮了一个头,打死阿坚也不相信,阿花会喜欢这个小矮个。
“我知道你。”阿坚自然熟地奔过去,完全是一副主人的架势,“阿花经常提起你。你们是同学。你是从江门过来的。”
阿坚又搭着他肩膀像大人哄小朋友,说:“走,走,我们去吃饭,你喜欢吃什么?”
到了小黑龙饺子店,阿坚才知道小矮个是真正的北方人,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哈哈,原来北方佬也有矮小不长个的。
“你什么意思?”
“什么我什么意思?”
“我同学来找我,吃饭要你埋单啊?”
阿花很不高兴阿坚的大包大揽,吃完饭,送那同学上车去台城,便紧绷着小脸,指责阿坚。
“你是故意的,你是想要我的同学误会,以为你是我男朋友。”
“我没有。”
“你有!”
“我没那么奸诈。”
“你就有那么奸诈!”
阿坚一时火起,摊开巴掌叫阿花要那照片佬的手机号,他要当面澄清阿花与自己没半毛钱关系,阿花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他便一个前扑,把她的手机抢了过来。
“干什么?你干什么?”
阿坚翻找通话记录,冲着最新通话问:“这个四眼是他吧?”
说着,拨了过去,阿花想来抢手机,阿坚身子一侧,把她隔到身后。
“是我,阿坚。”
“怎么是你?”
“怎么不可以是我?我跟阿花在一起。现在,我向你郑重声明,阿花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妹,我是她哥,你喜欢她,可以放心大胆追她,但是,我警告你,你要有半点对不住她,我决饶不了你,分分钟要你变太监。”
不知四眼在那边是什么反应,阿花却笑了起来。
“有你这么说话吗?有你这么说话吗?”
她“咯咯”笑弯了腰。
后来,阿花向阿坚道歉,说她不应该冲他发脾气,说她心情不好才发脾气的。她说,四眼告诉她,现在很多人开网店,只是他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开网店了。
“以前,那几个女生成绩都比我好,她们也搞搭配,我很担心搞不过她们。”阿花皱着脸儿,忧心忡忡,“全国不知又有多少这样的人开网店?太多太多了。”
阿花很沮丧,眼眶貌似有泪水在滚动,让阿坚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应该把肩膀送过去,就应该给她一个新构想。
“开网店不一定就要卖服装。”他也觉得心虚,说,“也可以卖水暖卫浴产品。”
这几天,他也想了许多,以他对水暖卫浴产品的理解,完全可以搭配出几十种,甚至上百种厨房、卫浴间的品种套餐。
“你知道立白吗?”
貌似没几个人不知道,那是一家靠销售洗衣粉起家的企业,当初,他们走的并不是传统办企业的路子,没有大投入建厂房,购设备,研发新产品,而是利用有限的资金打造“立白”这个品牌,收购别人的产品,贴上“立白”商标,直接跳进市场。
“我们也注册一个商标,依靠水口这个水暧卫浴基地,搞贴牌销售。”阿坚越说越兴奋,双眼烁烁发光,“谁又知道,我们不能玩大?”
5
网店开张自然少不了小矮个的拍照。那天,他把阿坚搭配的二十多个套餐拍成一张张艺术照,阿花便一张张发上网,把网店装饰得亮点无限。后来,他又来拍照过几回,有一次还把女朋友带来了,兴奋得阿坚搓着双手傻笑。
“这样啊!嘿嘿,原来是这样啊!”
那是在台城城郊租赁的一幢华侨空置的房子里。这里既是他们的工作室,也是包装间和仓库。
阿花守在电脑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提高网店的知名度上,至于怎么提高?阿坚并不懂,只见她在键盘上一阵敲打,突然像划了一个休止符,嘴里便说:“又搞定!”
阿坚并没像阿花那样全身心投入,每天两头跑,白天在水口打工,下班驾着一辆面包仔赶回来,按客户下的订单,打包发货。他不辞工是阿花的意思,说如果网店开不下去,阿坚失了业,她可担当不起。
但阿坚心里明白,她还把自己当外人,后来,他才知道,他真正的情敌是广海仔。
阿花说:“我们有约定。”
那天,阿花可能想广海仔了,说了许多他们的事,说他们的外婆是同村姐妹,小时候,每年暑假,两人都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因此,他们虽然相差七八岁,但也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阿坚不死心,问:“他出去那么久了,怎么不回来?”
阿花笑了笑,让阿坚感觉到她心里隐藏的苦涩。
“广海仔是偷渡出去的,还没身份,还不能回来。他说,他已经叫亲戚找了一个‘竹升女’搞假结婚,正在办身份。拿到身份,他就会回来的。”
换了别人,阿坚或许不会放弃,但他能跟广海仔争吗?撇开他们是不是朋友不说,仅因为侨乡人嫁华侨出国仔的传统根深蒂固,他败下阵来,是明显摆在那的。
他只能嘲笑自己,本来,你就已经有预感了,一开始就界定了彼此的关系,她是你妹,你是她哥。
好在,网店的生意还可以,多少还能寻找到一点儿安慰。
每天,在水口上班,阿坚总会接到阿花发来的指令,说某某型号的花洒缺货了,说某某型号的套餐今天卖得好,一张单就订了五套,必须马上配齐。于是,他忙里偷闲补充货源,他打工的厂没货,就打电话给其他厂,都是熟人,好办事,那边把货备齐了,下了班,他就过去付钱搬上面包仔。
这天,阿坚把备好的货放进纸箱,捧着走出厂门,老板女突然闪出来,笑嘻嘻拦住他的去路。
“纸箱里装的什么?”
阿坚并不解释,把叼在嘴上的放行条交给她。
老板女看也不看,说:“我没说你是偷的。”
“那你还拦住我?”
老板女闪开道,让他过去,又屁颠屁颠地紧跟在他身后,说:“我只是想问问,你每天购进那么多产品干什么?”
“只要不是偷的,你管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在外面接了什么装修工程?”
阿坚敷衍了一句:“是又怎么样?”
“你也太勤力了,每天打两份工,白天在厂里干,晚上还干自己的。”
阿坚打开面包仔的后门,把纸箱放进去,又重重地把门带上,“咣”一声,像是敲醒了他,猛地意识到,今天老板女不对劲,很有讨好自己的味道。
“你没吃错药吧?”
老板女愣了一下,马上又咧嘴笑,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这人就这样,说话顶心顶肺。”
“你就不能改?”
“改不了。”
老板女站在驾驶门前,不让他上车,“其实,你可以不用打两份工,可以不用没日没夜,累死累活的。”
“你养我啊?”
其实,这也是一句顶心顶肺的话,老板女却有她的领会,顺着台阶往上爬。
“养你就养你,那么大一家厂,还怕养不起你啊?”
阿坚的思路还在自己这一边,说:“就是养不起,我才打两份工的。”
老板女娇嘟地横了他一眼,说:“你不懂啊?没听懂我的意思啊?”
阿坚有点懵。
“你别开你那辆破面包仔了,开我的宝马,一踩油,就到家了。”
老板女一按摇控,停在不远处的宝马“滴”一声响,车头灯便一闪一闪,见阿坚还云里雾里,上前一步,挺挺的胸顶了过来。
“你别,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好。”阿坚再少根筋也明白了,忙后撤,“别让你男朋友看见了,我可不想他骂我撬墙脚。”
老板女撇撇嘴,说:“他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骂你?只要你一句话,我要他滚蛋!”
“还是我滚吧!”
阿坚落荒而逃,丢下面包仔不管,徒步去别的厂提货。
这晚,阿花问阿坚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阿坚想了想,还是把实情告诉了她。
“其实,也挺好的。”
“你是说,我和老板女?”
“是的。”
阿坚很失望,知道与阿花彻底没戏了。
6
没想到老板女会跟踪阿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工场。那时候,阿坚正打开纸箱,把备齐的产品一件件拿出来,摆放在包装台上,准备按客户的订单打包发货,阿花也停了手上的活,过来打下手,虚掩的门便“咣”一声被推开了。
“她,她是谁?”
老板女双手叉腰,爆炸头像怒发冲天,指着阿花大声责问,阿坚忙丢下手里的话,窜前两步护在阿花前面,他太清楚老板女的脾气,这种状况,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要脸!”
老板女抓起一个空纸箱朝阿花砸去,阿坚伸手一挡,顺势推了她一把,把她堵在墙角上。
“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老板女才不管那一套,大声嚷嚷:“我跟她拼了!”
她想推开阿坚扑上去,推不开,双手就没头没脑地挠,阿坚还真不知该怎么还手,只好任她撒泼,但还是像一座山,挡在她面前。
“你先搞清楚,你凭什么?”
“我不管,今天,有她没我!”
“什么就有你没她?没你有她还差不多!”
“她是你什么人?”
“女朋友。”阿坚也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让她死了那份心,别成天找麻烦,“以后,我们这网店还会开成夫妻店。”
“你别想!你别想!”
老板女又发起新的攻击,阿坚脸上马上呈现出几道血杠杠。
“你停手!”阿坚很有点无奈,只好搬出警察来吓她,“你信不信我报警!”
老板女比阿坚声浪还高:“报警啊!你报警啊!”
此时,阿花已经醒悟过来,知道这个凶得像母狮子的女人是谁了,连连说:“你们别吵了,你们别打了。其实,这是一场误会。我和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我和他只是合作伙伴,一起开网店而已。”
老板女貌似看见了救命稻草,眼睛睁得圆圆的,“什么?你说什么?”
阿花悻悻地说:“我有男朋友的。”
阿坚真想骂阿花,你不说会死啊!本来,还想拿她当档箭牌,却被她推上风口浪尖。果然,老板女变了腔调,冲着他很花痴地笑。
“你坏,你好坏,不兴这样骗人的。”
阿坚再次落荒而逃。
他打电话向师兄诉苦,师兄还是在手机里“咔咔”笑,说他这是走桃花运了。
“貌似是桃花劫吧?”
也不知阿花都跟老板女说了些什么,也不知老板女跟老板说了些什么,第二天,阿坚被老板叫进办公室,就见老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他一回,然后,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像是一整夜没合眼。
“本来,我不想管你们年青人的事,但是,我女儿吵得我整夜没睡。”他手一摆,不让阿坚说话,“你也知道,我一直不同意她和那个男朋友在一起,成天口花花,不学无术。”
老板打了一个呵欠,从沙发上站起来,又说:“其实,我觉得她这次的选择还是对的,你这么能帮手,成了一家人,你对厂就更一心一意了。”
他拍着阿坚的肩膀再说:“你放心,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今天,我就把她那个男朋友炒了,要他马上滚蛋!”
阿坚一句话也没说,就被送出了门,老板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但他的意思却无处诉说。
“我给你两天考虑。我希望,你的答复是我期待的。”
老板这句话总在阿坚耳边“嗡嗡”响,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就老板女那性格,陪嫁送座金山银山,他阿坚也无法接受。他想,大家都是男人,你就不能换一个角度想想,如果,送这么个女人给你,一天七十二变,你就是如来佛也忍受不了吧?
很快,阿坚又觉得自己多鬼余,那有老爸嫌弃女儿的?每个老爸都会认为,这世上最漂亮,性格最好的是自己的女儿。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是陌生号码,阿坚不猜也知道是老板女的男朋友打来闹事的,直接就挂了。
又响,又挂。
再响,再挂,手机就响起短信进入的“滴滴”声,阿坚翻看短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是广海仔,还记得吗?
阿坚心儿“扑扑”跳,急忙打了过去。
“我还以为,不是你呢?我找了好多人,才找到你的手机号。”
“你现在在那?”
“在台城。”
阿坚愣了一下,广海仔回来了,阿花怎么只字不提?
“我要结婚了,想请你喝喜酒。”
阿坚完全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想见你。”
“可以。”
他们约好在台城一家咖啡厅见面,广海仔先到一步,见阿坚进门,就朝他招手,阿坚有点惊讶,广海仔似乎老了十几岁,头更秃了,脸上也增添了不少皱纹,唯一没变的是他那个广海腔,而且,一说就不停,说到他的准新娘,更是神采飞扬,说她是家里人帮他相的亲,只看相片,他就满意得不行,回来见了真人,比相片还漂亮。
阿坚打断他的兴奋,问:“阿花呢?你不是跟阿花有约定吗?”
广海仔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
“这个慢慢再说。你要结婚,新娘却不是阿花,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广海仔要阿坚别误会,他和阿花并不算真正的恋爱,他刚到国外那一段,没着没落,非常苦闷,经常与阿花通电话,有一次,说漏了嘴,就说他一拿到身份就回来娶她。
阿坚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只是说漏嘴,她会那么等你吗?”
广海仔冷笑两声,说:“她,她有等我?”
“她一直在等你!”
“她要是等我,就不会开网店了,就不会在江门和一个照相佬搞在一起,就不会开网店租一间屋,跟一个男人住。”
阿坚爆了一句粗口,说,“你还是不是人?”
“我要娶了她,做缩头乌龟,那才不是人!”
阿坚真想一拳照他的脸面打过去,像砸西瓜那样,把他砸个十八瓢。
“这些都是谁八卦的?”
“你别管。”
“你信不信我?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实情。”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和她开网店的人就是我,但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住在一起。每天她都回家过夜,只有我留在那里守仓库。还有那个照相佬,我也认识,人家有女朋友的。女朋友跟阿花也是同学。”
广海仔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一个洞。
阿坚做着深呼吸,不让自己太激动,好一会才平和地说,阿花开网店,第一,是她喜欢,第二,是她知道,哪一天,跟他广海仔去了美国,可能就没机会干自己想干的事了。
“我不是说去美国不好,但不能不承认,语言是一个障碍吧?更多的人到了那边干的都是体力活。阿花连这些都想到了,想着在家里了却自己的心愿,然后,跟你出去一起打拼。”
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凡是国外的人准备回来结婚,家里的人都会四处张罗,即使回来的人目标明确,那些“热心人”也不想失去机会,总会使出浑身解数极力踩低别人,推销自己的人,甚至于打越洋电话,把别人说得臭狗屎不如。
阿花没有“热心人”帮腔,被人“赛亲”比下去,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你也太糊涂了,竟然相信别人的鬼话!”
广海仔无奈地说:“我还能怎么办?下星期,就结婚了。”
“你了解对方吗?知道对方的底细吗?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一心一意跟着你?你就不怕人家借你这块板,搭桥去美国,到了那边,过河拆桥,把你甩了?”
阿坚意识到自己又激动了,忙又做深呼吸调整自己。
“他是谁?”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阿坚一回头,见是一个新潮靓女,除了衣服光鲜出位,并不见得比阿花漂亮到哪去。
“跟我走,去见阿花!”
那靓女紧抱住广海仔的胳膊,说:“不去!”
阿坚还是对广海仔说:“你总得给阿花一个交代吧?”
那靓女又搭腔,说:“最好的交代就是不见她。”
“你别插嘴!”
阿坚冲着她吼,她却冷笑了笑,说:“我为什么不能插嘴?我们是夫妻了,我们已经领证了。”
尾 声
其实,阿花也知道广海仔回来了,他们的外婆是同一条村的,广海仔回来她不可能不知道,她平静地告诉阿坚,他一直没找她,她就知道他变了。她说,广海仔说的也不是不对,出国前,他们并没有确定关系,的确是他出了国才在电话里谈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不算在一起吧!”
阿花表现得越平静,阿坚的心就越痛。那一刻,他决定不等老板两天的期限,马上就答复他辞职不干了,一则躲避老板女的死缠烂打,二则全身心投入,与阿花一起经营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