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间
原创 2017-07-08 刘荒田 北晚知味
在旧金山一家牙医诊所补牙,大夫先往牙龈部位打麻醉针,一颗残牙打一针,不算剧痛,但不好受。针头刺进的刹那,脑海里冒出一句“人生天地之间”,便没有了下文。其实也不必下文,一如广东乡下的中老年女子,遇到不幸之事时的感叹:“前世咯……”“前世”是“前世不修德,报应在眼前”的缩略语,为何以两字替代全体?未必是图省事,也许因为全说出来杀伤力太大。我感叹的下半句应该是:“受苦是必须的。”
探究“人生天地之间”一语的来处,如充博雅,最好是背《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或者《庄子•知北游》中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但二者都指向时间,并不十分切题。
我在牙医诊所的治疗椅上想到的“人生天地之间”,来自鲁迅的《阿Q正传》,阿Q糊里糊涂当上“劫匪”之后,此语出现过三次。被抓时,“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被判死刑时,“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行刑前游街时,“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都以宿命为旨归,只陈述一个事实,从而被动接受天地之间人之为人的“命”。
笼统言之,人遇到的麻烦,只要是难以改变和抗争的,都需要这样的心理支撑。这方面,我们除了乖乖接受外,别无选择。反而是被我们看不起的阿Q相当脱略,他在供状上画圈,开头为画得不圆而生气,“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挨了三次不得不打的麻醉针后,是“人生天地之间”不能不补的牙,耗时40多分钟,心里十分平静。
进诊所前,天地之间是越来越大的雨。离家时天阴,但似无雨意,雨具没带,湿了大半身;走出诊所时雨小些,但头顶上乌云覆盖,没有放晴的意思。步行回家得成落汤鸡,只好往巴士站走去。
沿途,是天地之间司空见惯的树木、野花、店铺、车辆,自有秩序,互不干扰。步入一家新开张的瓷器店,见一顾客问年轻的老板:“开始营业了吗?”老板回答:“明天才正式开张,但无所谓了,欢迎您选购,租金这么贵,趁早做生意,有优惠呢!”这家店过去也是卖特价瓷器的,且都标明来自景德镇,因生意不好关张了。这个老板进的似乎是新货。总之,天地之间有这样的轮回。我想,连我自己在内,周遭的中国人都是移民,如果早年不来这里定居,这个社会是否会有所不同?换个问题:我们可能对这个社会产生影响吗?我的回答是没有。旧金山天地之间的秩序,我们无从干预。
带雨篷的候车站里,有好几位老年同胞,其中一位蜷曲着腰,呼哧着,可能患了哮喘。四周默然,天地之间跋扈的只有雨。巴士开来,排队上车,一女士从后面楔入,看我一眼,悟及失态,缩回去了。我坐在最后一排,旁边坐着一位拉丁裔男子,露在衣服外的四肢尽是刺青,我落座的理由就是研究刺青。可是他喝醉了,身体不停地东倒西歪,我难以看清,恨不得把他固定。候车时呼哧粗气的老先生在远处,一个学生把座位让给他。车里车外嘀嗒着雨水。
人生天地之间,就这样了。我给所见所思冠上这么一句以后,万物和谐。远处,大海卷舒;近处,灌木丛叶子低垂,花旗松恹恹。正在装修的车库,背工具袋的俄国小伙子把烟头甩进雨网,送快递的货车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