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小镇怪人一记
文 | 刘荒田
青林镇(Greenwood),属密西西比州,位于密西西比河畔。全镇人口五万多,以黑人为主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经济萧条,就业机会日减,青壮年黑人要么到大城市谋生要么进了监狱,剩下来的靠救济金过活。镇里的中国人,在鼎盛时期也只有数百,大多数经营杂货业,属于中产阶级。中国人来这个南方小镇定居,最早的一批在十九世纪晚期,那时在西海岸的加州,淘金狂潮刚退下不久。
我的朋友政,一九七五年从广州移居青林镇,一呆就是二十四年。出身于师范学院中文系、担任中学语文教师的书生,把此生的黄金时光,消耗在小镇街角一爿杂货店。到六十岁那年,结束生意,卖掉房产,迁居得克萨斯州的密苏里市。离开以后,他常向我追述在青林镇度过的岁月,惋惜、不甘和讥讽交缠。政不能忘怀夹着密西西比浩荡江声的哀乐中年,也忘不了小镇里的若干“怪人”。这些政所熟悉的同胞,面貌、籍贯、背景、身世和性情各别,所生活的年代,远的在上世纪初,近的还活在风烛残年中,命途不脱坎坷,却在默默无闻的谋生之外,干点出格的事,使一潭死水的华人圈子泛起层层涟漪。
“怪人”故事的流传,主要在社交聚会上。这里的华人派对,隆重的一类,地点选在唯一能摆下二十张大圆桌的“亚洲酒家”,大家对着桌上放上逾量酱油和味精的核桃虾球及咕香肉,眉头偷偷皱了几次才对付完。次要一些的,在主人的杂货店举办,星期天晚间,店子提早打烊,打开通向停车场的侧门,接待从本镇和近郊开车来的亲友。柜面清空,好放客人带来的食物;排排货架之间的空地,叠上一行行盛过汽水和葡萄酒瓶的木箱,权当座位。客人可以吃各家别出心裁地炮制的家乡糍糕,也可随意从货架上拿炸马铃薯片和巧克力糖。啤酒和果汁在电冰箱里,随你选,这种简陋而热闹的社交形式,至今盛行未衰。老板们一年才那么几次碰面,难免痛快地倾倒在黑人聚居区做小本生意的苦水,交流采购与销售的心得,互通批发和赊账方面的情报,交换糊弄黑人顾客的窍门,防范高买的办法,还有怎样提防微服出巡的粮食券督办处小官吏。
听政讲述这些派对里产生的“怪人”话本,我想,怪是怪了,却仅是梗概而已。一似青林镇的冬天,枫树掉光了叶子,贴着坦荡如砥的灰色天空,诚然简练,诡异,却嫌空洞。人的一生,是细节的制造过程,或者说,被细节填充的过程。命运把人放进青林镇这一框架,人逐日地注入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把生命完成。
给每位“新乡里”送一辆二手车的陈亚胜
陈亚胜,广东四邑人。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父亲为他买了关姓人家的“出世纸”,来到美国,名字变为关亚胜,取名字的谐音,洋名叫山姆(Sam)。原先在加州沙加缅度市(加州首府,中国人称为“二埠”,与旧金山这“大埠”相对)郊区种花。三十年代大萧条期间,失去工作,辗转流落到密西西比州的青林镇,先当农民,小有积蓄后,在黑人聚居区开了一家小酒铺。
关山姆,即陈亚胜,最为人称道的,是对“新乡里”的慷慨扶助。多年来,只要是来自故国,到青林镇定居的中国人,他一听到消息,必前往探望,所携带的礼物,从无例外——一辆二手车。车虽然是从旧车行买的,但也不便宜,多则上千,少则几百,出手如此大方,任何负有接济新移民的直接责任的人都比不上,何以他舍得为素昧平生的乡亲解囊呢?
【乡愁版】
这是山姆第二次走进赵全义的家,一栋用铁皮做屋顶的小屋。邻居的门开着,一条黑狗蓦地冲出,对着山姆嗷嗷低叫。一个胖妇人,费劲地把阔厚的身板挪出门框,把狗喝住。山姆通情达理地向狗主人点点头,不经意地把胸袋外垂下的黄灿灿的足金表链塞回去。妇人和气地和山姆打招呼,毕竟是老居民,在商场和教堂节日举行义卖的摊档前,打过不止一次照面。
被访者赵全义,站在门前光顾发呆。崩瓜溜脆的南方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关大哥和“黑鬼”这般套近乎,更是不可思议。他在加州逗留的几个月,领他到菜地拔葱的叔父告诫好多遍了:见到“黑鬼”躲开点,不要招惹。然而,他偏偏被送到住满了黑人的密西西比州来。前天提着行李,下了车,经过沙子铺的大街,走进亲戚为他租下的屋子,在街口,几位黑孩子在玩棒球,咧开厚嘴唇向他做鬼脸,白得吓人的牙齿,让他想到黑鲨鱼。
二十出头的新移民赵全义,把非亲非故的关大哥请进屋内,很为住处的简陋不安。他马上旋开电炉烧开水,要给尊贵的客人泡一壶故乡土产“古兜红茶”。可是没有茶杯,只有一个饭盒,是在加州干活时叔叔买给他的,好把午饭带到田野去。赵全义狼狈地搓着手,一个劲说,慢待了,慢待了。山姆笑了笑,拍拍后生家瘦削而结实的背部,说:“到青林镇来的,你又不是第一个,怕什么?慢慢就好了嘛。”
“大哥真是好人。”赵全义感动地说。上次山姆来,通过姓名之后,山姆马上说,咱们俩可是兄弟。赵全义又惊又喜地盯着关大哥,想象力活跃起来:万一他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出于义务,从祖上遗产划出千儿八百送来,不是老天下馅饼了?关大哥说:“你我都是龙岗亲义总公所的人哩。”赵老弟眨巴着眼,关大哥接着解释:“看过《三国演义》吧?桃园结义记得不?刘皇叔的五虎将记得不?你不就是赵子龙的后代吗?”说到最后,二十三岁的赵全义单腿跪在疙疙瘩瘩的水泥地面,抱拳向关老爷的后人拜了三拜,爽气地叫了声“哥哥”。年轻人心里荡漾着暖流,哎,离乡背井,讲的是靠山。
上次关大哥来,没带什么,临走往赵全义的夹克胸袋上塞上一个红色利是封。给新乡里发红包,是老移民的规矩。赵全义把关大哥送到街上,几家邻居的孩子,又从木栅栏后探头来看,他虽然对利是封的内容极为好奇,但不敢马上掏出来。到了家,关起房门,打开一看,是二十元面额的美钞。这可是大数目,赵全义把钞票捂在胸口,眼里闪着泪光。
关大哥第二次上门在三天以后。这回赵全义的脸色好多了,他昨天找到工作,在同乡开的杂货店当杂工,周薪十块。他屈着指头算算,每月四十多块,扣掉房租八块,零用钱五块,还有好些结余,熬上三年五载,自家开个小店,往后,回老家见父母,光宗耀祖,不枉飘洋过海一场,心里踏实,紧绷的眉头松弛下来。关大哥也觉出他的心情稳定了,连连点头说好。赵全义以为他指的是住处,便说:“家徒四壁,好到哪去嘛!”
山姆扫了一眼,果然空荡荡的,一口从香港带来的行李箱,触目地搁在床脚下。山姆没说什么,只把两把钥匙放到折叠桌的面上。赵全义一看,钥匙特别大,不像门锁或者抽屉锁用的,正纳闷,关大哥推开吱呀作响的窗子,指了指门前车道上的汽车,“你的,福特,五年新。”“怎么?你送这……”赵全义万万不敢相信。山姆使劲点点头,说:“正是,来这里捞世界,没车子哪行?”赵全义激动得满脸是泪,喃喃说:“怎么行,这么重的礼……收不得!”想想看,他刚刚从香港坐船来到美国,在旧金山码头上了岸,让住在沙加缅度的叔叔接去,乡亲来探望他,也给红包,慷慨的堂叔祖,看当年赵全义的爸爸,即他侄子在大饥荒中给过他三条番薯的恩典上,给得最多,也就是五块钱。人家关大哥光凭着三国传下来的义气,一给就是一辆车子!值多少钱,他不晓得准确数字,但他打工一年肯定赚不来。
精瘦的青年大哭起来,大骨架一耸一耸的。关大哥料不到他这般动情,轻轻把他搂在怀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小意思。”赵全义一发不可收,如丧考妣地嚎起来。山姆瞥了一眼门外,从家门口探头窥看的黑人女子看到他的目光,连忙掩上大门。“快别,人家以为出什么事,报警就麻烦了。”大哥怜惜万分地抚着弟弟的肩胛骨,低声说。
赵全义痛哭不是没有来由的,他想起世态炎凉,在加州的农场摘葱,墨西哥来的小伙子欺负他,趁他去舀水喝,把他扎好归堆的青葱偷掉一半,他想和人家打一架,被叔叔死死拉住。“万事忍为先。”叔叔声音颤抖着劝他。他想起在广州的大沙头码头,即将走上开往九龙的轮渡,母亲含泪对他重复了至少一百遍的话:“阿仔,到了番邦,第一日记得用这瓶水做饭。”盛在玻璃瓶里的是村前的井水,听说治水土不服最见效。瓶子早已空了,却更加想念家乡。他给送到青林镇来,叔叔表面说是让他闯天下,骨子里是要卸掉担子。他在叔叔家住的两个月,婶婶的脸色看得够多了。只身天涯,举目无亲,却有这样一个好人!好得教他无法相信的关大哥!
山姆坐在床沿,耐心地等赵全义把眼泪流光,好几次看外面,生怕真有警察闻声赶来。他的心里倒平静,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山姆不算富翁,这么多年卖酒,赚是赚下一些。不过,钱不能露白,他和别的小生意经营者一样,为了少向国税局纳所得税,营业收入总是尽量少报,这么一来,赚到的钱不敢存进银行生息,也不能拿去作投资,只能藏在家里夹层墙的暗格。他手头有的是现款,花上几百块,过一种瘾,很值很值。
山姆给眼睛又红又肿的弟弟递上一根骆驼牌香烟,却没替他点上。这小动作,前一半是中国式,后一半是美式。中国人兴献烟,美国人不兴给人点烟。赵全义把烟捏在手里,不好意思地看了大哥一眼。这阵子他轻松了,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大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听都没听说过,真的受不起,凭什么嘛!”他毕竟通晓中国式的人情,“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万一这位大哥是黑道上人,将来要他在裤带上插把手枪去干掉仇家,那怎么办?与其无功受禄,不如及早退掉。
关大哥看出他的疑虑,哈哈笑着说:“你不是第一个,告诉你,凡是新乡里,我都拿这个当见面礼。不信你去问刘传,别说刘传是龙岗公所的人,台山三八乡来的余财,初来时我也送了一辆,二手的克莱斯勒……”
赵全义只好收下来了,他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地跟着大哥,走出门,来到车道上。车钥匙在手里叮响着,大哥教他打开车门。车里充满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大哥先让他坐上驾驶座,再绕到另一边去就座。大哥简单地介绍车子的构造。然后,把座位调过来,由大哥开车,在小镇外的公路上兜了一阵子风,开到郊外的棉田旁边停下,抽了会烟,才掉头回家。
大哥交代,开车要先考驾驶执照。第一步是笔试,第二步是路试。这个嘛,都包在大哥身上,尽管放心。一个月后,你就领到驾驶执照,开车上工,不用搭巴士。这小镇的巴士,每小时才一班,黑人司机喝高了,动不动脱班,还是靠自己好。
第二天晚上,山姆关上铺子,把驾驶手册带来赵全义家。尽是英文,赵全义看不懂,大哥在灯下一段一段地讲解,交通标志是什么意思,街名地名怎么发音,加上画图,赵全义倒也能领会。大哥特别体贴人,讲那么十来分钟课,便把手册合上,兴冲冲地说:“先聊点别的,乡下我没回去好多年了,想死了。”说着,双手摆动,这洋姿势赵全义不懂,那是“尽管说来”的意思。然后,山姆在单人床上躺下,头枕着双手,静静等候赵全义说乡间见闻。
赵全义是粗人,才上过初小,不晓得文绉绉的“乡愁”。乡下这破地方,尽管他天天想念着,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呢?老家要有活路,犯得着离乡背井吗?看山姆这么饥渴,不说点,礼貌上过不去,便轻描淡写地说说除夕花街,元宵“摆色”,清明节上坟,祠堂祭祖以后分烧猪肉。大哥眯着眼,边听边点头,有滋有味地抽着骆驼烟,吐出一串串烟圈。话匣子打开来,晓得两人的家乡虽属不同县份,大哥在开平,弟弟在台山,但大哥出生地赤坎墟,距离弟弟成长的斗山区,不过三四十英里,风俗相近。两人越聊兴致越高,到最后,竟忘掉学习驾驶手册这正题。
打这以后,山姆每天晚上必来赵家,不过,话题多半是离“开车”十万八千里的乡情。赵小弟提到家乡最热门的运动——排球,大哥兴奋得脸孔涨红,说,出国前我可是四乡闻名的球迷。台山乡村,禾堂就是排球场,把绿球网一拉,敲敲早年私塾当钟用的一段铁轨,咚咚的响声中,伙伴一个个从巷子里跑出来,九人球队马上成军,和邻村开到的球队决一死战。扣球,救球,垫球,一传,二传,快角,长传……多少名堂!话匣子打开,赵小弟更来劲,他的谈资多着,台山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排球的,村村有排球场,高手辈出,在全国都有名气。赵全义身高才一米七,却是赵姓方圆三十个村庄中数一数二的炮手,擅长平拉式扣球。两个超级球迷在见不到排球影儿的异乡,一拍即合,痴迷劲不下于青林镇为美式足球赛叫哑了嗓门的黑人男子。
“大炮广在台山长大,小时专在球场外捡球,个子不高,胜在膀宽腰圆,拳头大如茶煲,二十来岁到香港谋生,做腻了地盘工,便靠打擂台赚钱,什么擂台?他找一个人在网边当托网,他专扣球。他悬出赏格,不管是谁,救得起他扣的球,一个奉送两百元,救不了,你赔一百元。那年头,工人熬足一个月也赚不了一百呢,青皮后生不信邪,落场试身手,没一个能把球接住,再传过网去。他硬是厉害,我的妈!记者称做‘泰山压顶’,落场的,不是球没到就抱头逃出,就是吃大大的‘波饼’,落个鼻青面肿。只有一个‘大只佬’救起了球,他是把双手贴在膝盖上,才把球垫起来的,可惜下场时脚一瘸一瘸——给砸伤了。”赵全义手舞足蹈地说道。这些小掌故在乡间流传了很多年,乡人都听腻了,但眼前的金山客只觉新鲜无比,刺激之至,不时忘形地吆喝几声,恰似亲临村边排球场,站在禾桶上为精彩绝伦的扣球狂呼:“好耶!”
哥儿俩糖粘豆一般,聊个不亦乐乎。如果不是赵全义明天要上班,山姆怕要和他挤在一床,谈到天亮。打这以后,每到晚上,待到赵全义下班,山姆也把酒铺的门关上,赶到赵全义的住处。本来,酒鬼们爱在晚上买醉,酒铺的生意最好,但山姆不管了,听“古仔”要紧。排球的话题谈完,兴致没减,谈乡间的风水,盂兰节的鬼怪,台开公路上的见闻,“伦文叙三戏柳先开”,“杀人王大战机械党”,野史逸闻,无所不包。赵全义用煤油炉子做一顿家乡风味的晚饭,行李箱底层藏的“方记腊肠”和“广海虾牌”,是从老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动,这回全拿出来,招待大恩人。
当然,山姆没忘记教开车的重任,只是有时兴致正浓,舍不得停下,赵全义只好催他离开房间,上了车再谈。兴犹未尽的教练一边教,一边谈乡情,以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教驾驶座上的赵全义一头雾水:“前面转左,方向盘别拧太凶……台城杏和堂从前卖的济众水,治中暑最灵光,现在还有吗?……当心,不要太靠右边!在停车牌前要完全停下,脚掣用劲煞。……我小时候趁墟,爱缠着‘阿白’(方言,指曾祖母)去买坤记的炉底糍……”
赵全义并不是口才了得的人物,一来他所知道的家乡事,就这么多,到最后只能拿从村里“散仔馆”听来的聊斋和拍案惊奇,搪塞山姆可怕地庞大的胃口;二来,他在杂货店上班,每天扛货码货,用手推车给中餐馆送罐装花生油和大米,好几次被黑人少年拦路抢了,一天天心惊胆跳,委实难以长久维持高涨的谈兴。两人的友情,日逐日地淡下去,叫人想起洋鬼子在爱情的巅峰状态过去后,味同嚼蜡的婚姻。
赵全义考了三次路试,终于领上驾驶执照。从此,恩人没有再找他。赵全义不忘记送破天荒大礼的恩人,逢年过节必打电话请山姆去吃饭,山姆却很少应约,和先前的热乎判若两人。赵全义百思莫解,以为自己不小心开罪了兄长,特地找山姆的邻居打听。邻居也是中国人,他撅撅嘴,说:“山姆最近忙着呢,知道不?又来了个新乡里,前个星期,山姆给人家送去一辆旧‘道奇’。”
一年以后,冬至到了,重情义的赵全义走进酒铺,把恩人请到自己的家,吃了一顿台山汤圆。赵全义诚恳地说,家乡的女子,愿意嫁到美国来的不少,如果大哥想找一个,我一定想办法。山姆的神情黯淡下来,说:“山长水远,移民局还卡得这么凶,我早死了心。钱财嘛,身外物罢了……”
【成人版】
头一次,赵全义坐上驾驶座,山姆在旁教他开车,他就感到别扭。认识不几天,以慷慨赠送汽车而教新乡里无限地感恩戴德的关家哥哥,过分亲近了!尽管赵全义在村里,从十六岁起就在“散仔馆”睡通铺,和一群小伙子同被而眠,在一片呼噜声中,偶然的搂抱,四肢的交缠不是没有过,都没在意就是了。山姆在车里,凭借各种机会触摸他,先是把着他的手去旋动方向盘,再是抚摸他的大腿,说要“感觉一下你踩刹车板的力度”。赵全义以为山姆和村里“同煲同捞”的兄弟没两样,不予计较。不料,山姆得寸进尺,以查看他脚踏油门的姿势是否正确为理由,把头搁在他裤裆的一排钮扣上,鼻尖几次碰上他的私处,教他尴尬得要死,只好推说要上厕所,从车里走出来。山姆看出他的不快,倒也乖觉,重新正经起来。
这以后,山姆收敛一阵子,一板一眼地教赵全义开车。过了一段日子,赵全义放松了警惕,有一天,在分手时向恩人说:“大哥,这世界上,算你待我最好。”山姆趁势来个拥抱,越搂越紧,同时把下半身挪近,贴着赵全义的大腿,赵全义很别扭,轻轻挣开。他不忍心责备大哥。他对自己解释说,美国人就爱搂来搂去。在杂货店,黑人顾客见了面,不也逐个拥抱够了才说话吗?
一天,山姆教开车,完了以后,陪赵全义走进家门。赵全义泡了一壶茶,和大哥一起喝。那是冬天,才过五点,天便黑下来,远远听到密西西比河低沉的涛声。山姆两手抱住茶杯,说,八成明天要下雪。赵全义呷口茶,神往地说,这时节,在老家,常有爆米花师傅进村来,从家里拿一升米给师傅,师傅把米倒进“炮筒”,放在炭炉子上,拉起风箱烧它一阵子,再用布袋把炮筒套住,轰一声,口袋胀鼓鼓的,全是黄澄澄的爆米花,那个香呀!说着,喉结蠕动,把馋涎咽下去。带着水汽的微腥的江风,吹得窗玻璃砰砰作响。两个人都伤感起来。
山姆头一次透露自己的身世,嗓门过分沉重,有点像哭,说着说着,却自嘲地干笑几声:先前在青林镇,和一位家乡来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孩子,不足月,没养成。婚姻维持了三年,妻子跟一位在邻镇中国馆子当侍者的广西人好上。好几次趁他在酒铺,把野汉子带到家来,黑人邻居看不过眼,领他去捉奸。他没为难他们,给老婆一笔钱,条件是他们马上离开青林镇,省得丑事在同胞中间传开。这以后,十多年下来都是单身。赵全义靠墙壁坐着,静静地听,什么也没问。山姆似乎洞察他心里的疑团,睃了他一眼,轻松地说:“我老婆干吗偷腥?虎狼年华嘛,儿子死了以后,我再也没碰过她。”山姆压低声音补一句:“没女色,有男色,活人还给尿憋死?”说罢,山姆眼神暧昧地盯着赵全义的脸,赵全义的脸发烫,身子不自然地扭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倾斜,茶浇在膝盖上。山姆连忙起身,找来纸巾,要替他抹。赵全义惶恐万分地跳起来,捂着裤裆部位,连连摆手拒绝。这倒教山姆回想起他教开车时的类似一幕,不好意思地退后,尴尬地说:“好了,我走了,你快换掉湿裤子,免得惹上风湿。”赵全义站在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消失,内疚得要命,差点冲出去,向大哥道歉。
感恩节,赵全义打工的杂货店关门三天,山姆的酒铺也打烊。前一天,路考官心情奇佳,让赵全义通过路考。拿到驾驶执照的小弟,对大哥自是感激涕零,常常思量报答。整整三天,哥俩待在一起,山姆带从未见过洋世面的弟弟,光顾了市中心的“河畔”酒吧,在舒缓而抑郁的爵士乐中,喝了味道和五加皮略为近似的苏格兰威士忌。半酣时,山姆把赵全义从厢座里扯出来,手把手教手脚僵硬的前庄稼汉跳“恰恰舞”,在昏暗的灯光里,两个大男人很不自然地搂着。那年代,青林镇的居民对同性恋并不宽容,龙阳君子们不敢公开身份。但那天晚上,人们忙于在家里团聚,并不出门,酒吧里只有三两位低头喝闷酒的顾客,而黑人老板是山姆的老相识,自然不予干预。
每逢佳节倍思亲,山姆和赵全义离开酒吧,开车回家,一路看到人家的窗户映出圣诞灯饰的闪光。赵全义想起父亲和母亲,竟哭起来。担任司机的山姆一个劲地安慰他。山姆这回把车开到自家的车库里,把赵全义搀出车子。醉意朦胧的赵全义,变成一个孩子,听任山姆的摆布。在客厅的圣诞树下,山姆坐在长沙发上,腿上躺着泪眼婆娑的赵全义。山姆爱抚着赵全义的脸孔,玩弄着他唇边仍旧柔软的黑胡须。
赵全义漂在密西西比河柔滑的细浪上,身躯一沉一浮,轻轻的浪花揉搓他的额头,他的脸颊。午间暖洋洋的阳光,正透过水波,刷子般,从腰间拂过来扫过去,他全身发痒,差点咯咯笑起来。呵呵,是躺在母亲怀里吗?她用指甲在他肚皮上的痱子上划着,一个个小泡泡给挤破,发出极幽微、极温柔的响声。母亲,你来看儿子了吗?忽然,听到解开裤裆纽扣的声响。他又变成池塘里打水花的顽童,岸上的牛头裤被比他更顽皮的同伴抱走了,他爬上石阶去追,一手捂着小鸡鸡。他老追不到,急得跳脚。膨胀的感觉使他喘息急促,他舒服极了,随即涌来压倒舒服的难堪,他要把舒服感挣脱,使劲扭动身体。扭动使湿漉漉的温暖更为活跃,赵全义成了一条进入鱼笼子的鲶鱼,滑溜溜地窜,要逃出行将爆破的皮囊。赵全义轻声呻吟,不知身在何处,正在发生什么。
待到赵全义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枕着的两条腿,已经转移到他上面。赵全义明白自己被俘虏了,上半身的愤怒、羞耻与享受着肉欲的下半身对峙着,辩论着。注意力这么一转移,反倒忽略正在进行的事件。终于,赵全义大吼一声,脸痛苦万状或快乐无比地扯成一团,活像癫痫病人发作时的痉挛。坐在他身上的山姆满头大汗,惊愕地转过头来。打照面时,赵全义一个鲤鱼打挺,把山姆颠下来。
山姆跌在地上,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赵全义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响。邻居家的唱片奶声奶气地播放应节儿歌《圣诞老人到镇上》。客厅的天花板上,一串七彩小灯泡在闪烁。山姆庆幸一直没开灯,他不敢看赵全义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搁在烤炉里面的两大块牛排和每颗足足一磅的马铃薯,熟了,又冷了,这是山姆午间备下的,他要和赵全义享受一次洋气的烛光晚餐。晚餐的时间过去,食物动也没动。山姆借着灯饰的闪光,看到赵全义仍旧死死捂住脸,一动不动。
终于,赵全义站起来,把裤子拉起,扣上纽扣。山姆揿了开关,厅里一片明亮。山姆慌忙走近,问赵全义感觉怎么样,饿不饿,他要马上把纽约牛排和烤马铃薯热热,开一瓶法国波都红葡萄酒,一起吃晚饭。赵全义一概不搭腔,穿好衣服,打开门,风卷着兴高采烈的圣诞歌谣呼地灌入。他打了个寒战,没回头看一眼,走出去,气懵了,忘记顺手带上门。
山姆拿着车钥匙追出去,叫住赵全义,要开车送他回家。赵全义摆了摆手,随即拐进一条车子开不进的小巷。山姆在美国呆久了,懂得尊重他人,不再纠缠,长长地叹口气,转身回家。教山姆稍感安慰的是,他在人行道撵上赵全义时,把棉夹克披在他身上,对方没摔回来。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三个月后,山姆打听到,青林镇来了新乡里,一家子三口,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二十出头的儿子,是从纽约那边迁来的。关山姆,即陈亚胜,又紧张地进入例行程序——物色一辆二手车。和以往稍不同的是,他执意买两人座的敞篷式。这种车,中国人起的外号,叫“气死岳母”牌,原因是只供夫妻坐,连最亲近的岳母也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