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 乡 人
刘荒田
午后,大雨刚停。我和妻子在街旁候车站前,研究着登载路线和站名的牌子。一个男人的头颅从站牌后探出,挡住视线。他怯生生地问:“去澜石怎么走?”我哑然,成语“五十步笑百步”正应在我身上,我虽只认识四近几条主要街道,眼下就因为位置离家远了一点而抓瞎,但也道“澜石”是包括这一带在内的镇。他一似走出北京火车站,便向当地人打听:“北京在哪里?”但我不敢笑,只是谨慎地回答:“我们也是新来的。”好在,一位等车的大姐以识途老马的姿态,指着线路图一一解说。他终于茅塞大开,一个劲地鞠躬,然后离开。
我的目光追随着这位汉子,论土气,他可算到了“掉渣”的段数,蓝中山装上衣泛白,不知是洗出来的还是灰尘染出来的,灰裤子,解放鞋。刚才向我问路时,探过来的大脸盘,红红的,胡子茬凌乱地树着。被盖模样的行李横在两肩。好在脚步有力,腰板也直,该是以吃苦为人生使命的农民工,兴许是从家乡或者别的打工之地赶来,要投靠在澜石在乡亲或亲戚。不要讥笑他在骑牛找牛。他先要确定已抵达澜石,再细化到所要去的地方,比如里水村、石头村、澜石大桥畔,石塘头;也可能是单位,如传热设备厂、不锈钢厂、沐足馆、美食城-----唉,茫茫人海,哪里是他的落脚处?
漂泊的无依,使他失去男人的底气,从一脸的惶恐就知道。30年前,在太平洋彼岸,我也是这样的异乡人;不过我和妻儿走出旧金山国际机场的海关,不是以生硬的英语问旅客:“去旧金山怎么走?”而是坐上亲戚的车子。蓝得诡异的洋式天空,诚然使新乡里困惑,可是,马上就有临时的家。此刻,我在不同的时空,又当上异乡人,时髦的叫法是“海龟”。不过,我和回国创业的博士硕士们,只有一丁点儿相同,那就是:曾经生活了30年的土地,如此陌生。举目四顾,除了汉字和不多的朋友,能牢牢地抓住的东西不多。
在澜石找澜石的异乡人已消失,渐渐地,我不再为他担心了,他年富力强,活下去是没有问题的。他很快就会变得和小区旁边一个楼盘的工人一样,午休时间躺在路边的油布上,安稳地大睡,紫荆花的影子爱抚他的红脸盘,这儿的花和树,对澜石的新老居民一视同仁。
至于我,虽然人生地疏带来诸多不便,但暂时地,有点留恋异乡人的身份,它使我的观照陌生化。陌生就是充满未知,未知意味着新鲜,新鲜所引起的颤栗(包括迷路的惊慌)有如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