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 香 港
刘荒田
雨下在水泥森林,和下在鸡鸣犬吠的乡村,有大的区别吗?前者的雨声是单一的,机械的,比如说,下在水泥地上,是沉闷的“嗒嗒”;下在帐蓬上,是带恐吓意味的“仆仆”。乡村呢,下在喇叭花蕊,下在低垂的稻穗,下在蓑衣,下在池塘,声籁自是出神入化。我站在弥敦道旁边的高架路上,这般胡思乱想着。没有带伞,好在不因此引起麻烦,一道逶迤好几公里的天桥,上面有盖,我不必当落汤鸡,就可以找到任何档次的餐馆,还可以进剧院看电影,进书店。我摸摸口袋,有一团纸币和数枚硬币,所以有点儿豪气。
天色还早,和庞大的雨声比,初起的市声不成气候。我还没想好该去哪里消磨一个上午,眼前竟出现一只麻雀。碰巧周遭没人,小不点的鸟儿在从围栏上方斜射进来的光线里,煞有介事地腾挪,啾啾地叫。我的兴致上来了,嘿,这儿人满为患,却难得见到有翅膀的,除非在宠物店的笼子里头。麻雀似乎是专门为我表演的,脖颈一伸一缩,宛若极敏感的小女孩被咯吱着。我不敢惊动它,远远地看,直到胳膊感到些微沉重的湿意,是飘进来的粉状的雨。
麻雀跳累了,飞走了。我也要移动了。去哪里?去能看到新鲜东西的地方。何谓“新鲜”?心里没有底,反正不是匆匆忙忙的人,伞,货物,招牌,汽车;连足以诱出涎水来的“炸鱿鱼蘸芥辣”也不是。
然后,我站在花园街的骑楼下,守株待兔。雨在别的地方能布完整的网,在这里,却显得鸡零狗碎,因了小巴来回地割,众多的伞零星地割。雨爆开水花前,被一双双高跟鞋、凉鞋、球鞋、皮鞋拦住。看不到赤脚,据说那是文明的禁忌。对面,一辆卡车停下,一位汉子赤裸着上身跳下,打开车后的铁门,把一箱箱货物卸下,搬进一间铁闸半开的铺子里。他的背上有蓝色纹身,是一条龙在云里翻腾,手臂上还有繁复的花纹。我定神看着他的动作,他背上的龙仿佛活物,贴在白色的肌肉上,迟早要飞走。他忙了几分钟,又钻进驾驶舱。隔着玻璃看到,他在里面揩干雨水,穿上海魂衫。街上奔流着雨水,雷声把招牌的支架震得微微晃动。
终于,“新鲜”出现了!从红色方砖的缝隙,一只小动物爬过来。我蹲下来看,唔,有点像“水狗”,脚爪多且灵便,爱在洪涝里现身,儿时每次发大水,都能逮上好几只,放进火柴盒。不过,香港能够制造水狗吗?尽管它制造了无数财富传奇。它爬过来了,我伸手要把它逮住。忽然,一双黑色皮鞋踏过来——一位庄严得像首席法官的菲律宾人踩扁了它,唉!
我冒雨冲出,弯腰细看,越看它越像蟑螂。我为了蟑螂代替“水狗”去死,大大松了一口气。